王充閭
盛夏的一天,我同三位文友聚坐在北京地壇的一間小亭子里。一番豪雨過去,松林里的空氣格外涼爽、清鮮。大家談論的話題是退休后到哪里覓個舒適的住所。詩人G女士說,煙臺最為理想,碧樹隱紅樓,一枕清幽,春季繁花簇簇,夏天濃蔭翳日,冬日又比較暖和。D兄是寫電視劇的,來自云貴高原,他的首選是春城昆明。散文作家V先生則主張在地壇附近賃屋小住,風晨月夕,伴著蟲吟鳥噪,到地壇信步閑游。但馬上遭到了質疑,都說他是受了史鐵生的影響。地壇確已成為史氏生命的組成部分,可說是注入了全部情感和意蘊;但其他人則未必受得住那份蒼涼與落寞。
大家談笑風生,頗有一種孔門四子“各言爾志”的意趣。見三人的目光轉向了我,便說,我要返回東北,卜居醫巫閭山之下。
早在先秦典籍《周禮》中,即有關于全國名山“五岳五鎮”,東北為幽州,其山鎮為醫巫閭的記載。“醫巫閭”系東胡語音譯,意為“大山”,在東北三大名山中尤負盛譽,風景絕佳,歷代文人騷客登臨寄興,述志抒懷,留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文。
本來,較之于水,山更切近禪關,遠于人境,望之輒有瀟灑出塵之想。而此間瘦勁的奇松,幽峭的危巖,以及恍惚迷離、顛倒眾生的神話傳說,饒有一種清寒入骨的豐神和超然遠引的意蘊。
山在人類生活中,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無論是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還是鐵器時代,先民們每前進一步,都會感到山是和人一道存活著的。特別是在那類開天神話中,山,更被賦予了新的精魂,具有一種人格化的、超自然的蘊意。說到不周山,人們會聯想起那個天崩地坼中的英雄共工;而莊周筆下的藐姑射山,則是超然世外、無己無功的哲學的物化。
由于大山高插云霄,上接穹宇,常被認為是上達天神的最佳階梯;而從它的巨大體量和堅勁的線條中,則能讀出對人的渺小與軟弱的嘲弄。因此,自古即有“大山崇拜”的習俗。最典型的當數泰山,其次,恐怕就是醫巫閭山了。隋唐以降,歷代帝王對它都有封爵,唐代封為廣寧公,金代、元代晉封王位,明、清兩代詔封神號。自北魏文成帝開始,歷朝凡遇大典,都要由皇帝親臨或委派官員登山致祭。單是清代,包括康熙、乾隆在內,竟有五位皇帝多次朝覲過閭山。
我出生在閭山近旁,可是,故鄉影像在我少年橙色的夢里,卻并不是很清晰、很確切,一切蘭因絮果畢落于蒼茫之中,只覺得家就是山,山就是家。記得小時候,只要推開屋舍的后門,閭山的清泠泠、水洇洇的翠影,伴著天涯云樹,便赫然閃現在眼前,當然,最好是在久雨新晴的夏日,或者氣爽天高的初秋。天穹蔚藍而高遠,雪白的云朵像羊群、棉絮一般,舒卷著,游蕩著,轉盼間就變換一個新模樣。山巒、陵谷間飽綻著新鮮,充滿了潑辣的生意。
我第一次親近閭山,正逢梨花開得正鬧的時節。山坡上,原野里,到處泛濫著浩蕩的春潮,浮蕩起連天的雪浪。我們乘坐的馬車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土路穿行于花樹叢中,像是闖進了茫無際涯的香雪海,又好似粉白翠綠的萬頃花云浮蕩在頭頂上。馬車跑著跑著,順著一道斜坡疾速駛下,那花海花潮涌起的沖天雪浪,仿佛立刻要把整駕馬車吞沒了;而當馬車再次爬回到坡崗上,那梨花的潮涌,擁著一團團、一簇簇的雪浪花,又像是頃刻間齊刷刷地退落到地平線以下。
幾十年間,這個景象始終定格在我的記憶之窗上,只要一閉上眼睛,便立刻浮現在眼前,特別是當我聽到那首名歌《喀秋莎》的時候。年輕時,我喜歡獨自哼唱這首蘇聯名歌。只要“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溜出了唇邊,一種輕紗薄霧般的溫馨感,便仿佛導引我返回醫巫閭山腳下的故鄉。
(摘編自《遼海春深》)
本文借對家鄉閭山的追憶來抒發對故鄉的深切愛戀。文中對閭山的描寫由古到今,由遠及近,給人以閭山即在眼前之感。
文章由與文友聚坐聊退休后的生活起筆,引出對故鄉的思念和回歸故鄉的愿望。這種開頭顯示出一種瀟灑的意態,最能吸引讀者去深入了解其故鄉是如何美好。后文果然不讓人失望,從文化和景色兩個角度切入寫閭山,有情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