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
我曾看了不少關于文章作法的書籍,覺得普通的文章,其好壞大部分和態度問題有關;只要能了解文章的態度,文章就自然會好,至少可以不至于十分不好。
文章的態度可以分六種來說。我們執筆為文的時候,可以發生六個問題:
(1)為什么要作這文?
(2)在這文中所要述的是什么?
(3)誰在作這文?
(4)在什么地方作這文?
(5)在什么時候作這文?
(6)怎樣作這文?
用英語來說,就是Why?What?Who?Where?When?How?六字可以稱為“六W”。現在試逐條說述。
為什么要作這文?這就是所以要作這文的目的。例如:這文是作了給人看的呢,還是自己記著備忘的?是作了勸化人的呢,還是想使人了解自己的意見,或是和人辯論的?是但求實用的呢,還是想使人見了快樂,感到有趣味的?是試驗的答案呢,還是普通的論文?諸如此類,目的可各式各樣,因了目的如何,作法當然不能一律。普通論文中很細密的文字,當作試驗答案就冗瑣討厭了;見了使人感到趣味快樂的美文,用之于實用就覺得不便了。周子的《愛蓮說》,拿到植物學中去當關于說明“蓮”的一節,學生就要莫名其妙了。所取的題目雖同,文字依目的而異,認定了目的,依了目的下筆,才能大體不誤。
在這文中所要述的是什么?這是普通所謂題義,就是文章的中心思想。作文能把持中心思想,自然不會有題外之文。例如在記述風災的文字,斷不許有颶風生起的原因的科學解釋。我在某中學時,有一次入學試驗,我出了一個作文題“元旦”,有一個受試者開端說“元旦就是正月一日,人民于此日休息游玩……”等類的話,中間略述社會歡樂情形,結末又說“……不知國已將亡……凡我血氣青年快從今日元旦覺悟……”等,這是全然忘了題義的例子。
誰在作這文?這是作者的地位問題,也就是作者與讀者的關系問題,再換句話說,就是要問以何種資格向人說話。例如:現在大家同在一個學校里,假定這學校還沒有高級中學,而大家都希望添辦起來,將此希望的意思,大家作一篇文字,教師的文字與學生的文字,是應該不同的。校長如果也作一篇文字,與教師學生的亦不相同。一般社會上的人,如果也提出文字來,更加各個不同。要點原是一致,而說話的態度、方法等等,卻都不能不異的。同樣,子對于父和父對于子不同,對一般人和對朋友不同,同是朋友,對新交又和對舊交不同。記得有一個笑話,有一學生在寫給他父親的信中說:“我錢已用完,你快給我寄十元來,勿誤。”父親見信大怒。這就是誤認了地位的毛病了。
在什么地方作這文?作這文的所在地也有認清的必要,或在鄉村,或在都會,或在集會(如演說),或在外國,因了地方不同,態度也自須有異。例如在集會中,應采眼前人人皆知的材料,在鄉村應采鄉村現成的事項。在國外,用外國語,在國內,應用本國語(除必不得已須用外國原語者外)。“我們的father”“你的wife”之類,是怪難看難聽的。
在什么時候作這文?這是自己的時代觀念,須得認清的。作這文在前清,還是在民國成立以后?這雖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實際上還有人沒了解。現在嘆氣早已用“唉”音了,有許多人還一定要用“嗚呼”“嗟乎”;明明是總統,偏叫作“元首”,明明是督軍,卻自稱“疆吏”;往年黎元洪的電報甚至于使人不懂,這不是時代錯誤是什么?
怎樣作這文?上面的五種態度都認清了,然后再想作文的方法。用普通文體呢,還是用詩歌體?簡單好呢,還是詳細好?直說呢,還是婉說?開端怎樣說?結末怎樣說?先說大旨,后說理由呢,還是先說事實,后加斷定?怎樣才能使我的本旨顯明?怎樣才能免掉別人的反駁?關于此種等等,都須自己打算研究。
以上六種,我以為是作文時所必須認清的態度,雖然很平凡,卻必須知道,連結起來,就只是下面的一句話:
誰對了誰,為了什么,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用什么方法,說什么話。
如果所作的文字依照這里面的各項檢查起來,都沒有毛病可指,那就是好文字,至少不會成壞文字了。不但文字如此,語言也是這樣。作文說話時只要能夠留心這“六W”,在語言文字上就可無大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