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以林語堂、周作人為代表的作家大力提倡幽默,他們身體力行,創辦一些專門發表幽默文章的刊物,一時間一些專寫幽默的小品文盛行。錢鐘書沒有像魯迅那樣正面地來批判幽默文學,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文風講“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這句話更刻毒,殺傷力更強。
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幽默當然用笑來發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著幽默。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漸喪失;本來是幽默豐富的流露,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
笑是最流動、最迅速的表情,從眼睛里泛到口角邊。東方朔《神異經》載東王公投壺不中,“天為之笑”,張華注說天笑即是閃電,真是絕頂聰明的想象。據荷蘭夫人的《追憶錄》,薛德尼·斯密史也曾說:“電光是天的詼諧。”笑的確可以說是人面上的電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間閃爍著牙齒的光芒。我們不能扣留住閃電來代替高懸普照的太陽和月亮,所以我們也不能把笑變為一個固定的、集體的表情。經提倡而產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這種機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髏的露齒,算不得活人靈動的姿態。柏格森《笑論》說,一切可笑都起于靈活的事物變成呆板,生動的舉止化作機械式。所以,重復單調的言行,無不惹笑,像口吃,像口頭習慣語,像小孩子有意模仿大人。老頭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為老頭子不如少年人靈變活動,只是一串僵化的習慣。幽默不能提倡,也是為此。一經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變化不居的弄成刻板的。這種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資料。這種笑本身就可笑。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后、幾萬里外,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視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開了嘴,放寬了嗓子,約齊了時刻,成群結黨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藝場里的滑稽大會串。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產生幽默家,只添了無數弄筆墨的小花臉。掛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臉當然身價大增,脫離戲場而混進文場,反過來說,被小花臉冒牌以后,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藝只能算是“游藝”。小花臉也使我們笑,不錯!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決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們跟著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小花臉使我們笑,并非因為他有幽默,正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種脾氣,決不能標為主張,更不能當作職業。我們不要忘掉幽默的拉丁文原意是液體,換句話說,好像賈寶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當為一貫的主義或一生的衣食飯碗,那便是液體凝為固體,生物制成標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賣笑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馬克·吐溫。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對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對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一個口號,一種標準,正是缺乏幽默的舉動;這不是幽默,這是一本正經的宣傳幽默,板了面孔的勸笑。
(選自《寫在人生邊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