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璽嘉
一首七月的歌
文張璽嘉
剛剛脫掉西裝外套,放在火車二鋪略顯發黃的床單上,車門就關了。火車慢慢馳離站臺,站臺兩側的接觸網立柱,像逆向奔跑的運動員,拖著模糊的影子,一根根擦肩而過。
溫志剛在過道旁的座位上坐下,捧著手機發呆。手機亮著,沙岑剛發給他的微信刺目地躺在屏幕上——“我們離婚吧!”一直以為,這句話一定是自己先出口,不料卻被沙岑搶了先。說起來,也沒有多難過。事情早有預兆,一切水到渠成。心情多少有點沉甸甸,不過可以接受。
這次去現場是為了解決已開通鐵路路基的沉降問題。大概是當初施工時排水系統沒做好,一個冬天過去,基礎浸軟下沉,導致火車在區段限速運行。問題及早發現還好,可以采取措施妥善彌補。
難受的不是工作。頭天晚上回家整理出差衣物,在衣柜里莫名其妙發現一條不屬于自己的領帶。問沙岑,沙岑也說不知道。倒是七歲的兒子心直口快,媽媽,這是上次爸爸出差,張叔叔來家里時落下的。世界瞬間便坍塌了。
沒有爭吵,也沒有解釋。溫志剛拖著行李箱急匆匆離開家門。直到今早進了候車室,沙岑才發來這么一條微信。離就離吧!即使不發生這么一檔子事兒,他和沙岑的婚姻又能維系多久?
溫志剛和沙岑是大學同學。2003年大學畢業,恰好趕上非典。大學校園全面戒嚴,沒有特殊原因,任何人不得出入。學校門口站著從附近部隊聘來的士兵,荷槍實彈。這讓生在和平年代的大學生們,有了遠遠超出傳染病本身所帶來的緊張感。
溫志剛在沙岑生日當晚向她表達了愛意。他翻出學校高大的圍墻,跑到街頭一家瀕臨倒閉的花店,買了一束冷藏在冰箱里的掛著冰碴的玫瑰花。翻墻時由于笨手笨腳,肚皮被圍墻頂的玻璃片劃了一道血痕。更令他擔心的是,如果翻墻的舉動被士兵發現,那些一臉嚴峻的家伙會不會真的朝他射出一顆子彈?
晚上,溫志剛和沙岑并肩走在研究生宿舍樓前的草坪上。夏日暖風把時光渲染得溫情脈脈。被大學生們用爆米花喂胖了的鴿子在草地中央跳躍。噴水管旋轉著,水管噴出的水花,被路燈晃得五顏六色。
溫志剛情不自禁吻了沙岑。多年以后,他們共同喜歡上一首歌,《七月》。其中有這樣的歌詞:“……又一年的夜色中,你遮住星星的光。第一次吻我的臉啊,多少有些驚慌……”每次聽到,沙岑都會臉紅。沙岑容易害羞的性格,一直延續到婚后很長一段時間。
什么時候他們開始吵架?大概是在溫志剛當上科長以后。安全科業務量大,科長必須以身作則。每天晚上,他都主動留下加班。同事小劉住在職工宿舍,沒事總泡在辦公室。吃過晚飯,看見他加班,小劉都會詫異地問:“科長,還不回家?”他回答:“馬上。”其實他走不了,事情那么多。即便兒子一次次打電話催促,“爸爸,快點回來!”他還是經常加班到深夜。
終于有一天,他厭倦了兒子的催促而大發雷霆。“不要老打電話,我自己有腿,忙完了知道回來。”可他忘記了,那天其實是兒子生日。沙岑和兒子買了生日蛋糕,正守在餐桌前,眼巴巴盼著他回來。
還有五公司隧道塌方那次,他和局領導一起趕赴現場救援。晚上,沙岑打電話給他,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一肚子光火。這邊十幾個人困在隧道里生死未卜,得是多大的事兒,非得他回去處理?
沙岑冷笑著說:“對,你那邊十幾個人不知死活,你救死扶傷,了不起!可這會你爸也躺在醫院,又有誰顧得上你爸的死活?”
掛了沙岑電話,溫志剛蒙了。他沒料到老爸會突發腦溢血住院。
那一夜工地的星空很美,就像小時候老爸帶著他到田野里數星星的晚上一樣。每顆星都又大又亮,像是掛在童年夢里的溫馨的燈。他忍不住問自己,是不是所有家庭都這樣,總在人工作最忙時出亂子,讓人分身乏術。
多虧救援得力,第二天一早,塌方部位打通,困在隧道里的人得救了。在和大家擊掌歡慶時,有一瞬間,他幾乎忘記了痛苦和煩惱。不過,種在女人心里的愛與恨,卻像生命力頑強的根苗,慢慢成長了。
兩個人鬧得最兇的一次,是在去年年底。他負責的安全質量標準化工作正處于收官階段,每天不是在開會,就是在電腦桌前寫會議紀要,忙得喘不過氣。那天下午,他正在總結會上發言,電話響個沒完,弄得他不勝其煩。好不容易抽出上廁所的時間,給沙岑回了個電話,沙岑爆發了。
“姓溫的,你別太過分。你答應我中午去車站接我媽,你去了嗎?好,你工作忙,不能陪我回老家過年,我媽就上趕著把她自己從老家給你送過來,你連去車站接她一下都不愿意。你還算是個人嗎?這大冷天,你讓我媽在車站凍了兩個半小時,你過意得去嗎?……你忘了?糊弄誰呢?這要是你親媽你會忘么?……少跟我來這套,不用給我道歉。我媽也不愿意見你,你晚上別回來了!……行,你開會,這世界就你忙!但你記住,你不讓我好受,我也不會讓你舒服!”
現在回想起吵架的那個晚上,溫志剛完全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后來,沙岑狠狠在他的臉上抓了一下,連眼鏡也掉在地上。他想也沒想,就回敬了沙岑一記耳光。從小到大,他沒有打過人,那是唯一的一次。那記耳光留在手心的觸感,以及丈母娘和兒子震驚的表情,永遠留在記憶里。
年底,他當選了公司先進生產個人。不過很快,他又被取消了資格。原因是有人舉報,說他有家庭暴力。工會主席把他叫到辦公室,給他做思想工作。主席說:“女人是用來疼的,怎么能打呢?”“是不能打。”他小聲嘀咕,捂著臉,臉上還有幾道清晰的抓痕。
不久后,沙岑的手機里多了一個叫張瓊的人。
起初他以為張瓊是個女人。家里處理舊家具,張瓊來幫忙。家里換地暖管道,張瓊也來幫忙。有一次出差,兒子病了,沙岑沒告訴他,是張瓊開車連夜把兒子送去了醫院。后來他才知道,張瓊是沙岑的同事,是個男的。
不過他也沒太在意。一個老爺們兒,起個言情小說里的名字,估計也沒什么殺傷力。誰知道,現在這個被自己鄙視過的人,很可能會取代自己,成為沙岑和兒子未來生活的全部。
不知什么時候,溫志剛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大學時代。
下雪了。整個校園被白皚皚的積雪覆蓋。他穿上厚厚的棉衣,帶上厚厚的棉手套,踩著雪跑到女生宿舍樓外,堆了一個胖胖的雪人。沙岑宿舍的燈亮了,一張秀氣的臉從窗口探出來。那張臉是那么生動,宛若迎著春光誕生的小鹿。
“溫志剛,你在干嘛?”
“我在堆雪人。你看看,我堆的雪人像你嗎?”
“我才沒有那么胖!”
他們隔著銀白色的操場,隔著冷得仿佛帶有重量的空氣,彼此注視著對方。他們的目光那么暖,暖得儼然世界都在融化。
突然,一切全變了。白雪變成一張張公文紙,學校的甬路變成工地崎嶇泥濘的便道,一棟棟教學樓變成被圍擋包裹在其中的藍色彩鋼房。他被公文淹沒了。他努力想從公文的海洋里探出頭來,卻越陷越深。只聽見沙岑在頭頂嘆氣:“我們撐得過遙遠的距離,因為我們有愛情;我們撐得過漫長的時光,因為我們有愛情;我們撐得過非典年代,因為我們有愛情;我們撐得過傷感的七月,因為我們有愛情……可是,我們再也撐不過去,因為你早已忘記了我。”
火車猛地停了,溫志剛嚇了一跳。
坐在對面的老人俯在車窗上,自言自語:“這鬼天氣,路怎么說斷就斷了?現在出行連火車都不靠譜了。”哦,原來是臨時停車。不過,溫志剛很快又慌起來。如果自己一直耽擱在路上,什么時候才能趕到工地現場?
他掏出手機打給部門領導。“處長,我路上出了點狀況,可能沒辦法趕到工地。您看……”
“我聽說了,是你家里出了狀況吧?”
“不是,是路上……”
“沒關系,你去處理好家里的事。你這個人吶,工作上沒毛病,就是太拼命。工作不是這樣干的。的確,安全工作很重要,需要有人堅守。但話說回來,顧不好小家,又何以安天下?年輕人,轉變一下思路。馬上七月了,正是一年最繁華的時候,你放個假吧!”
掛斷電話,溫志剛看了看手機日歷。誠如其言,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畢業季。
“如果畢業都不能讓我們分手,那我們還會分手嗎?”想起自己當年許下的諾言,溫志剛心里一處堅硬寒冷的不毛之地,就像早春嫩綠的郊野,一點一點復蘇了。□
(作者單位:西安中鐵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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