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梧桐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萬明先生長期從事明史研究,成就斐然,特別是明代中外關系和白銀貨幣化的研究,更是碩果累累,受到學界的廣泛贊譽。最近,她與華北電力大學徐英凱教授合作,經歷10年的艱苦努力,推出了一部400萬字的《明代〈萬歷會計錄〉整理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
《萬歷會計錄》(以下簡稱《會計錄》)是我國現存的唯一一部古代國家財政會計總冊。該書是萬歷初年戶部在各省直呈報的文冊和檔案、條例、事例的基礎上編制而成的,內容極為豐富。書中不僅按舊額(洪武與弘治年間的數額)、見額(萬歷六年的數額)錄載全國官民田與戶口、歲入與歲出的各項數字,還按各布政司、南北兩直隸列出各項田賦收入(洪武與弘治年間的田賦收入記錄到省一級,萬歷六年的數字則按省、府、縣的順序逐一開列)。此外,書中還錄載了各邊鎮屯兵的糧餉開支數字以及內庫供應、光祿寺供應、文武官俸、漕運、倉場、營衛俸銀的數字,并錄載了包括屯田、鹽法、茶法、鈔關、船料、商稅、雜課的收入數字。這些數據雖不包括徭役,也不包括戶部之外各部的收支數字,但畢竟為人們研究明代國家財政提供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不過,由于《會計錄》卷帙浩繁,共有43卷,近百萬字,4.5萬個數據,令人眼花繚亂,望而卻步。加之使用計量單位又不統一,統計金銀用兩,統計米麥用石,統計絹布用疋,統計苧麻、桐油、紅花等物用斤,統計草料用束或包,統計差發馬用匹等,不便于人們進行綜合統計、分析比較和利用。由于未經系統的整理和深入研究,人們便很少加以利用,即使利用了,也很難得出正確的結論。美籍華裔學者黃仁宇先生的《十六世紀中國明代之財政與稅收》一書,主要就依據《明實錄》《明會典》和一些方志的資料進行寫作,而將《會計錄》列為參考文獻的“其他明代和清初的資料”,只引用了該書的6個數據,因為缺乏第一原始數據的支撐,得出的結論便失之偏頗,未能得到學界的認同。臺灣經濟學者賴建成的《邊鎮糧餉:明代中后期的邊防經費與國家財政危機,1531-1602》,是利用《會計錄》研究明史的第一部專著。但此著著重于邊鎮糧餉的考察,對《會計錄》未做系統的整體研究,并套用西方現代國家財政預算中的概念,錯誤地認定《會計錄》是一部低估邊鎮實際需求之“預算書”,加上沒有采用統一的計量單位,結果不僅未能給出一個明代邊鎮糧餉整體的全面認識,而且還得出萬歷六年明朝國庫收支尚有盈余的錯誤結論。因此,對《會計錄》進行系統的整理和深入的研究,便成為學界的一項緊迫任務。
萬明、徐英凱先生的這部巨著,出色地完成了這項任務。他們進行文理跨學科的合作,采用定性與定量相結合的方法以及歷史學和計量統計學的方法,分三篇對《會計錄》的大量數據進行系統的整理和統計分析。第一篇《整理篇》,按《會計錄》原書的順序,編制133個表格(甲表),使書中的數據具備了現代統計表格的形式,并將原書用漢字表述的數字改為阿拉伯數字,人們查閱時便一目了然,眉清目楚。第二篇《統計篇》,分章節依據《整理篇》原始統計表格列出的數據進行初步統計,編制134個表格(乙表),得出一些常用的統計數字,既方便研究者的使用,也為下一步以白銀作為統一的計量單位對晚明國家的財政結構進行分析奠定基礎。第三篇《研究篇》,從白銀貨幣化的理論出發,以白銀作為統一的計量單位,按章節順序,將《會計錄》的所有數據都折算為白銀,編成貨幣化的統計表格288個(丙表),附圖28個。這樣,全書共處理了20萬個數據,列表555個,附圖28個。在整理的過程中,還對原書的某些殘缺做了復原彌補。原書最主要的殘缺是卷六《山東布政司田賦》,作者在對《會計錄》中的數字進行初步整理后,利用統計學中的系統類聚分析法,根據田賦水平對15個省直進行分類,得出山東與南直隸同屬一類的結論。然后再根據《會計錄》、《明會典》、嘉靖《山東通志》的記載,使用系統類聚分析模型和線性回歸方法,以白銀為統一的計量單位,對萬歷初年山東布政司的田賦做了復原整理和分析,進而對遺失的山東行省及其所轄的6府、15州、89縣的田賦數據都做了補遺。對原書其他一些遺失,也都設法加以復原。經過系統的整理與統計分析,不僅復原了16世紀末明朝財政的原貌,而且所有數據都以統計表格的形式呈現出來,解決了由于原書內容繁雜、數據龐大給人們帶來的困惑與麻煩,并將所有收支數據統一折算為白銀,解決了原書計量單位混雜,無法進行綜合統計和分析比較的難題,從而使該書具備工具書的性質,便于人們的利用與研究。這對推動明代經濟史乃至中國古代史的研究必將產生積極之作用,可謂功德無量。
作者在對《會計錄》進行系統整理和統計分析的基礎上,對明代的國家財政體系做了深入的探討,提出許多創新性的理論觀點。以往的中國古代財政史研究,大多沿襲傳統的制度研究范式,將財政機構和職權的研究擺在首位,致力于探究機構與制度的繼承與演變。該書轉換研究的范式,以白銀貨幣化作為切入點,著重探討明代財政制度的基本特征及其變革趨向,進而揭示16世紀末晚明的歷史走向。為此,萬明先生在緒論中詳細論述了明代的白銀貨幣化與張居正改革的歷史進程。她指出,明代的白銀貨幣化始于洪武末年(14世紀末),是從民間自下而上崛起的;至成化、弘治年間(15世紀下半葉)為官方所認可,隨即自上而下全面鋪開;到嘉靖初年(16世紀初),白銀逐漸成為流通領域的主幣,中國開始跨入銀本位階段;萬歷初年(16世紀末)的張居正改革,促使白銀全面滲透到國家的財政結構之中,國家的財政體系也從實物財政逐步向貨幣財政轉型,《會計錄》中實物與貨幣并列的二元結構正是這種轉型的真實反映。張居正改革是在世界連成一體的全球化起始階段的大背景下展開的,白銀貨幣化就是當時中國與世界的關鍵連接點。在張居正改革之前,自嘉靖年間為了解除南倭北虜的交相困擾,明廷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已面臨嚴重的財政危機。為此,一批勇于任事的改革之士,在一個半世紀之內相繼在各地展開賦役制度的改革,其中尤以一條鞭法的推行最為著名。張居正改革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展開的,其核心是如何重建明朝財政體系的問題。張居正改革留下了兩個重要文獻。一個是改革攻堅階段編制的這部《會計錄》,旨在為決策者提供參考。《會計錄》的大量數據顯示,白銀在國家財政收支的實物與貨幣的二元結構中已占據越來越多的份額,呈現出即將在中央財政收支中占居主導地位的發展趨勢。與此同時,《會計錄》的財政收支總賬中又呈現出入不敷出的現象,存在157萬余兩的赤字,而就收支的貨幣化比例而言,總收入的貨幣化比例達到41.93%,總支出的貨幣化比例更高達49.41%,如何增加貨幣化的收入已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加快改革的步伐勢在必行。由于正在各地推行一條鞭法的核心內容是“每糧一石,審銀若干,每丁審銀若干”,官府控制田土的多少直接關系到朝廷征銀的多少。于是張居正決定在全國展開大規模的田地清丈,清查漏稅的田產和追繳欠稅。福建先行試點,在萬歷六年開展清丈,至萬歷八年九月告竣。當年十一月,戶部依據詔令,擬定《清丈條例》頒行全國。這個《清丈條例》就是張居正改革的第二個重要文獻。這次清丈,不僅是在抑制土地兼并,堵塞偷漏,保證田糧額度的完納,更重要的是推動一條鞭法在全國的普遍施行,最后達到全國統一征銀的目的,將實物稅全面轉向貨幣稅,促成中國古代財政體系的全面轉型,建立一種全新的中央集權貨幣財政體系。結果,在全面清丈之后,全國各地編纂的《賦役全書》,賦稅的征收雖仍保留實物基準的標準不變,但在實物數額之后,都一律標出“該銀”若干。也就是說,在全國各地官方的財政冊籍中,全部都以白銀作為計量單位,實際上全部是以白銀作為征收形態了?!稌嬩洝匪@示的實物與白銀混雜、計量單位不一的現象,在《賦役全書》中一掃而光,代之以清一色的白銀計量與征收了。從《會計錄》到《賦役全書》,這不僅是財政會計主體的轉型,更是整個財政體系的轉型,標志著明代中央集權財政體系已從以實物為主的財政體系向以白銀貨幣為主的財政體系轉型。財政體系的轉型意味著國家的轉型。這是中國兩千年亙古未有的劃時代巨變,也是張居正改革的最重要成果。這樣的結論,將此前萬明先生在《晚明社會變遷:問題與研究》一書中提出的晚明社會變遷轉型的觀點向前推進了一大步,達到新的理論高度,加深了對張居正改革和晚明社會的認識。作者在緒論中雖然未能就財政體系轉型與國家轉型的關系進行具體詳盡的論證,可能會引起不同意見的爭論,但是不同意見的爭論必將把研究進一步引向深入,從而將明史研究推向新的高度。因此,這種新論的提出,我認為是具有重大的學術價值的。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特聘教授、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