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喜
張漢珍所著《教育春秋》,是一本教育者親自撰寫的書,由此可以窺視半個世紀新中國教育的概貌。作者以樸實的文字,帶有口述歷史的性質,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農村教育做了生動直觀的描述和記敘,對1958年的大學“教育革命”,也有客觀的敘寫分析。上世紀70年代后期,他從一個教師,走上教育領導崗位,親自組織與實踐了一些教改活動,并從中總結出某些經驗和規律,對于當前的中學教育工作不無借鑒意義。在我看來,這是一本可讀可信的書,是天津教育史,至少是其重要組成部分。
50年代初期的教育公平,迎來了我國教育的新曙光。
我國50年代初期的教育,嚴格地說,還處在草創階段,許多方面并不成熟,也不夠清晰,如培養目標、教育方針、學校建制、課程設定、教育管理等諸方面,基本上遵循或者參照民國教育、延安時期教育的路線和方針,以民本思想為指導,以提高國民素養為目標,艱難地前行。特別是在廣大農村,主要采取了革命老區的某些教育、教學經驗,辦學興教,服務于當時的政治需要。這一特點主要表現在教育的公平性原則上。在解放區,所有的兒童,凡能接受教育的人,都可受到教育,都有書念。除此之外,政府還辦起了冬校、夜校,開展聲勢浩大的掃盲運動,使一大批不識字的農民,認上1500字,摘掉文盲帽子,他們的文明素質也進一步提高。這樣,老區所有的群眾,幾乎都可獲得受教育的權益,如同他們政治上獲得了自由和民主,教育上也同樣獲得平等的待遇,這一點,前所未有。
在張漢珍的《教育春秋》中有這一段真實記錄。他的老家山東寧津縣,是一個革命老區,那里經濟落后,文化也不發達。當他該上學念書的時候,故鄉還在戰火交并、社會動蕩之中。由于新生的革命政權剛剛建立,土改、鎮壓反革命、互助合作社運動,此起彼伏,異常頻繁,自然也會影響到他的學習。所以,他入小學之時,已經是半個勞動力了,經常參加田間勞動,幫助大人干活。當時有些小學村里還給了土地,專門讓師生耕作,收成歸學校,又能得到鍛煉。農民的孩子不但有學可上,還是“免費”,是義務性的教育。那時,學校的建設、老師的工資等,都由國家和村鄉包下來。在學校,老師與學生感情融洽,學生之間也平等相愛,沒有歧視現象。不管學生的出身如何,家庭狀況窮或富,在老師眼中都是一樣的,不厚此薄彼,一視同仁。他寫道:“有一年,春節前的期末考試,還有一門音樂沒有考我就病倒了,學校就等我好些上學后補考了音樂,而我得到了年級第一名的好成績,學校還獎勵我一條白毛巾。”這種平等、博愛的風尚,也是那個時代精神的一種體現。
另外,教育發展的不平衡,使一些落后地區沒有中學,因此,這一地區的學生就向較發達的地區流動。當時,招生不分彼此,不問地區,只要參加考試,重視的是分數,成績合格,一律被錄取。所以,那年月,中學的同學是“來自五湖四海”,這正體現了教育的公平、公正。大批人才脫穎而出,許多人成為棟梁之材,為國家的發展建設做出極大貢獻。農村的許多窮苦學生,也紛紛跳出“龍門”,改變了一生的命運。張漢珍便是如此。他的家鄉寧津縣,在山東、河北兩省交界上,經濟文化落后,縣里因沒有高中,他初中畢業后,跑到毗鄰的河北滄州來趕考,后被河北的高中錄取了。所以,他感謝那個時代的教育平等機遇眷顧了他,才有了他的今天。
他在書中寫了這么一件事:“進校后遇到的困難是入校體檢,說我得過肺結核病,現在已經鈣化,但還得隔離三個月,另外還有兩個同學,學校專為我們開了一間宿舍,給我們開小灶,適當增加了營養,上午補課,下午休息——學校派了校醫負責為我們打針吃藥,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休養,也很快恢復了健康,回到了原來的宿舍。”因為他生病落下了功課,學校還派了老師專門輔導、補課,經過他刻苦鉆研,很快追上大家,并在全校數學競賽中,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
此外,在升學錄取當中,沒有后來的所謂“政審”把關(上世紀50年代中后期,已經開始操作此類事項,60年代以來所謂貫徹階級路線,就將升學的大門逐漸關閉),一些出身地富或家庭政治歷史復雜的學生,照樣可以被考取,不受什么影響。這也是那一時期教育公平性的一大表現。
60年代的“教育革命”對教育事業造成極大傷害,教訓慘痛。
張漢珍是1958年進入大學的。暑假之后,反右派斗爭剛結束不久,“大躍進”像一把烈火席卷了九州各地,工業、農業,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無不受到沖擊,大學也備受摧折,苦不堪言。首先,它顛覆了教育的正常規律,將教育的主客體關系顛倒,把教育內容搞亂,學校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運動把師生趕出課堂,拋掉書本,放棄知識,在社會大課堂經風雨見世面,增長知識,將學生變成普通勞動者。張漢珍說,他大學上的第一堂課,不是在教室里,是到海河工地上,參加重體力勞動。頭頂烈日,面迎海風,喝的是又苦又咸的苦水,晚上睡在荒草野灘的帳篷里,腳下是沼澤地,一踩就冒出水來。他們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大干了二十多天。海河勞動是他入學的第一課。他說:“(當時)由于勞動強度大,一天吃五頓飯,一手抓起五個大饅頭就往嘴里塞。”可知艱苦程度。他是數學系的學生,但數論不在教室里講,是與生產勞動(戰海河)相結合。這還不算,他不久又下到了工廠,不管懂與不懂,跟著機器輪子轉,思考如何“革新”。當時《河北大學校刊》報道,數學系在天津手表廠參加革新,把某個關鍵系數給解決了,手表的準確率提高了許多。后來證明,這是一條“假新聞”,一道“紙上談兵”的驗算題。張漢珍提起這一時期的學習情況時,說了這么一段話:“現在回憶起來,(那時)我讀的政治理論書籍很多,有《毛澤東選集》、馬列著作、哲學等書,特別是《矛盾論》《實踐論》《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學過多遍,幾乎能夠背誦下來。”而專業課呢?他卻沒有在文中提及。曾有人做過一項專題調查:1958級大學生,由于受時政影響,只顧政治運動、參加社會勞動,卻削弱專業課學習時間,本科生最多達到專科水準。因此,他們自稱是被“工農化”了的一代,業務“先天不足”。當然,有些人經過后來的努力,也獲得了成功,那是很難得的特例了。
最后的畫卷:一個教育戰線上的“扶犁人”
天津57中,前身為天津女二中,1939年建校,是市里為數不多的重點校,名師滿堂,盛名久遠,最早的校長是著名詩人魯黎(胡風分子)的妻子王曼恬。一場“文化大革命”使得該校元氣大傷,到了上世紀80年代,它已敗落為河北區的二、三流學校。1981年,張漢珍從10中調到這里,兩進兩出,先后待了23年,從中層一直做到校級領導“一把手”,大刀闊斧,整頓與改革教學,隨之建立起許多新的規矩。在他的領導下,學校全體師生凝聚力量,勵志苦干,頑強拼搏,一年一大步,三年大變樣,終于使這所老學校煥發青春,重塑輝煌,一躍成為全市的重點中學、市級三A學校,和已經先行的2中、14中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很快,又“領跑”在前,居于全市名校之中。
那么,他怎樣使這所一度沉寂的老校重塑輝煌,既賡續傳統又超越傳統,并綻放出新的光彩,開創新的局面?
他在離崗退休座談會上,已做了回答,他說:
就我自己而言,一靠我的為人;二靠我的實干。如果有人稱我是“傻子”“傻校長”,我會愉快地接受。可以說我傻干了大半生,實干了大半生,但我不后悔,而且非常慶幸我有這種傻勁兒,這種實干精神。有了這種傻干實干才有我的今天。因此,我心里非常坦然,有一種知足感\滿足感甚而幸福感。
的確,人格魅力與實干精神,是他成功的節點。少說多做,以身作則,深入一線,拼命實干,是其一貫作風。比如,他狠抓教學,一年聽課就達126節,每個老師、每個學科,都悉知備詳,做到心中有數,像這樣“接地氣”的領導,此前無多。為了精細管理,實現既定的奮斗目標,他像戰士堅守陣地一樣,以校為家,吃住在校,常年“泡”在這里。
“政治就是管理眾人之事”,張漢珍是懂得政治的人。作為一個管理者,他率先垂范,做好表率,為教育事業兢兢業業,無怨無悔,吃得天下苦,不謀個人一點私利。學校的教師們稱贊他是一個“專為別人爭得榮譽,偏偏自己不要一點榮譽”的人。在他執政的幾年里,57中得了很多的榮譽:2人獲“國家級”優秀教師稱號,1人獲得天津市普教最高獎“播種太陽獎”,3人獲得市級特級教師, 21人獲得市、區級學科帶頭人,等等。此外,全市最年輕的特級教師出自57中,河北區教育局的局長、書記,冉冉升起的兩顆“明星”,也是從57中走出來的。這些,無不與他的大膽扶植、培養與舉薦有關。
老張在教育戰線工作四十多年,對教育規律深有認識,在辦校過程中,他尊重教學規律,善于學習,把握動態,適時地創新發展。梳理一下他的教育理念,大約有下列幾點:
其一,學校不只是向學生灌輸知識,還應對學生進行素質與能力教育。“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所以,素質教育必須放在重要位置。他在雙建中學(57中附屬中學)搞了許多實驗,都證明了這些。
其二,教育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教育不是替代,而是啟發。所以,任何時候,好的教師都是自覺的“退出者”,教師與學生,主體是學生,客體是老師。所以,要轉變教學方式,調動學生的學習積極性才是主要的,才是教改的關鍵。他進行的“互動式”教學、“討論式”教學、“啟發式”教學,都是很好的教改探索,比較成功。
其三,實行“名師制”,這是尊師重道、以老帶新,薪火傳承的有效方法。他敢于旗幟鮮明地推開,并落到實處,對教育改革和發展起到極大的作用。如,他對及樹楠、李壽康、陳大有等人的大力表彰,效果非凡,影響深遠。
其四,教育是愛,是普灑陽光,老師關愛學生,不放棄一個學生。他是這么做的:他關心神童學生,也援救生活極其貧困的學生,使每一個學生都有了信心,都充滿希望,都擁有美好的前途。
當孝子、做嚴父、不愧好丈夫,家庭教育是楷模。
張漢珍不僅是稱職的好校長,還是在家庭教育上的模范。他說過:“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首先我有一個好老伴兒,疼我、愛我,無微不至地關心我,全力以赴支持我的工作,為此她承擔了全部家務,我取得成績的一半是屬于她的。更值得我自豪的,是我的兩個好兒子,他們學有專長、事業有成,是杰出的海外歸來的高科技人才。”
他的兩個兒子上學時成績特別優秀,隨后分別考取國內名牌大學清華、同濟,畢業后又自費留學,學成后回國,各自創辦了自己的公司,干得都很出色,可以說,是學有所長、事業有成的一代。他們的成功,當然是他們的天資聰穎、艱苦拼搏的結果,但與父一輩潛移默化、身體力行的教育與影響也是分不開的。
在家庭教育中,人格精神的培養,如何做人,至關重要。孩子們的學習成績,不需要父輩過分操心。因為,他們的學習習慣,善于自學,已經掌握了。這都是一開始就教給他們的。然而,成績好的學生,沒有一個好的性格、人格,將來事業未必能成功。這一點,張漢珍意識到了,他很小就告訴孩子,要學會做人,做一個善良的人,一個助人為樂的人。他的上學經歷,使孩子們懂得艱苦奮斗、發憤讀書才是改變自己命運的出路。榜樣的力量,激勵著下一代,長子張磊從家徒四壁、貧窮可憐的家景里,悟出父親人生之路與求學之路的不易,這對他的海外求學,在困境中拼搏,戰勝一切困厄很有幫助,這來自父親的精神支撐。次子張鑫,也是出類拔萃,在清華讀頂尖專業,再到德國留學,立志攻克語言關、專業關,用最短的時間,拿下別人幾年都拿不下的成果。特別是在最困難的歲月,靠自己打工,養活自己和他的太太,其15歲的女兒考取美國最好的寄宿高中,也是獨自奮斗。張鑫認為,這是“父親帶給他的傳統”,也是無言的教育。
苦難是一種教育資源,逆境造就人才。張漢珍的經歷就是一本活的教材。正因有了這本書,才有了兒子的今天。
有一部書非常有名,叫《麥田里的守望者》。教育不是管,也不是不管,在于管與不管之間,類似于一種“守望”。它是不言而言,不說而說之,嚴而不苛,愛而不溺。張漢珍對于子女的教育,以及他對天津57中校風的把握,耐人尋味。
(作者為河北省作協理事,河北省文學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