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用一生教我懂了一個字：愛

陳建翔：教育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家庭教育專業博士生導師，中國人生科學學會家庭教育科學研究院院長，著有《堂下百句—— 禪教育與教育禪》《家教新主張》《教育哲學對話》《新教育：為學習服務》等書。

為了積極響應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風”，大力弘揚中華傳統美德和時代新風，形成“弘揚好家風傳承好家訓”的社會新風尚，從本期起，本刊將連續刊登優秀家風故事，宣傳優秀家庭文化，讓良好的家風成為孩子成長的基石。

家風是什么？

白發老人說：“就是家人要和氣，人人要孝順。”

商人說：“是厚道和誠實，是正直和守法。”

田里的農民說：“是勤勞、節儉”。

講臺上的老師說：“是樂學苦干，是重禮謙讓，寬容博愛。”

……

家風，是家族子孫代代恪守家訓、家規而長期形成的具有鮮明家族特征的家庭文化，更是一種家族共有的精神內核，是一個家族最寶貴的財產，是每個家族成員自豪感的源泉，是每個家庭成員“三觀”的基石。家風是融化在我們血液中的氣質，是沉淀在我們骨髓里的品格，是我們立世做人的行為準則，是我們工作生活的格調；家風是民風社風的根基，是社會和諧的基礎。

家風與孩子

家是孩子的第一課堂，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家風是一種綜合的教育力量，家風通過日常生活影響孩子的心靈，塑造孩子的人格，是一種無言的教育、無聲的力量，是一部無字的典籍，是最基本、最直接、最經常的教育。它對孩子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孩子的世界觀、人生觀、性格特征、道德素養、為人處事及生活習慣等，每個方面都會打上家風的烙印。可以說，有什么樣的家風，就有什么樣的孩子。

中華民族5000多年的燦爛文化孕育出數不勝數的優良的家風傳承。一個詞，一句話，一個家族的故事，一段家庭的記憶都是家風的載體。

“三坊七巷”—— 我的家

我出生在素有“中國城市里坊制度活化石”的三坊七巷中的黃巷。三坊七巷是福州的文化之根，自晉、唐形成起，便是貴族和士大夫的聚居地，至民國走向輝煌。這個并不大的社區里，聚集了如林則徐、沈葆楨、嚴復、陳寶琛、左宗棠、曾宗彥、林旭、林長民、林覺民、冰心、林徽因、郁達夫等近代名人，形成了近代史上非常奇特的人才大規模集合現象。如果要概括三坊七巷的家風、家學傳承，我以為就是：守道篤學、書香為美、淡泊布衣、才情高遠。

我家所在的福州黃巷，是晉安郡守黃元方所建，其后代中為狀元者有10位，為宰相者10位。我記得小時候，我家住在黃巷30號，聽大人們講，在巷子西邊的小黃樓里，住著一個大名人—— 林則徐師兄、官至江蘇巡撫的梁章鉅。梁章鉅是中國聯學的開山人，在當地名氣很大。而在黃巷的東頭（黃巷4號），有一個“文曲星的窩”，那就是郭階三家，其家門以“五子登科”而著名，老二郭柏蔭以進士出身官至湖廣總督，老四郭柏蒼則以布衣高才而更具文名。

在這樣一個歷史上藏龍臥虎、左鄰右舍人才輩出的古老社區，讀書氣氛非常濃厚，家家以鼓勵讀書、善于讀書、知書達禮、發奮上進為立家根本。

慈母的博愛滋養了我

在我的原生家庭的家風傳承中，對我發生影響的“隧道效應”內容很豐富，例如上一代人的忠厚本分、鼓勵讀書、勤儉持家、意志堅韌等品德，對我影響很大。但是，若說最大、最刻骨銘心的影響，莫過于父母的慈愛。一個“愛”字，讓我受用終生！我的父母用他們完全出自本性的、完全無條件的、完全不需要任何回報的愛，滋潤和護佑了我的一生。他們以自己的負重、忍辱、布施和自我犧牲、自我燃燒，來點亮我人生覺悟的道路。他們讓我知道了一個道理：世界上存在一種至高無上、固若金湯、長存不變的東西，那就是絕對的本體性的愛！正是因為有了它，人類、眾生才可以綿綿不絕，團結合作，薪火相傳。我現在在家庭教育中研究和倡導“愛本體論”，其本源的發心和動機，便是來自父母之愛的滋養和啟發。

我母親的原生家庭在當地只是一個普通小戶，祖輩家境由于一系列意外打擊而陷入困頓，但是，即使在父母雙亡、生存維艱的條件下，當時我母親與其弟妹們尚屬年幼但依然不墜其志，他們相濡以沫，相互鼓勵著、幫扶著成長。我母親這輩子，做人勤勤懇懇，小心翼翼，是個特別善良、有同情心、節儉、能吃苦的傳統婦女。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好心有好報！”

記得我小時候，全家住在黃巷30號一個木結構房子里。下雨的時候，房子漏雨，睡覺的床都打濕了，我母親顧此失彼，忙著找容器接雨水。3個不到6歲的孩子，她抱了這個抱那個。那時候，父親在部隊很少回家，母親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給人家打零工補貼家用，來去都要步行一個多小時，還要照顧3個小孩子。有一次，她上班的時候聽人說，家附近起火了，我還在家里睡覺。她當時就大哭起來，趕緊往家跑，嘴里不停地喊：“我的小翔啊，我的小翔啊！”幸虧，火不大，很快被鄰居撲滅了，母親抱著我，又大笑起來。

我10歲那年，因為當時的八大軍區對調，我爸爸的部隊駐防到山西，我們全家也隨軍遷往山西侯馬某軍工廠。我母親做了一名庫房保管員。她工作極為認真！我到過她工作的庫房，物品擺放井井有條，物品分發一絲不茍，她年年都被評為先進標兵。因此還到山西不少地方做巡回演講。

我稍微長大一點，經常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當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食物時，或者父親從部隊買回什么當地市場上少有的東西時，總要按照母親的囑咐，去給周圍鄰居家送去一部分。我小時候比較木訥，不大會說話，每次去送東西時，該說什么話母親都要反復叮囑。現在想起來，我母親要我說的話大都是怕人家不好意思，推辭不受。既要把東西送到，又要人家欣然接受，母親可謂用心良苦！

父母成就我的求知求學路

我內心最感激父母的一點，是他們從未拒絕過我任何一次求知、求學的要求，即使是家里面臨困難的時候，即使他們對我的要求一時不能理解！父親在部隊工作，收入還可以，但因為要經常接濟老家人，還要養我們弟兄仨，所以經濟也不可能寬裕，但是，從我記事起，只要跟讀書、求知有關的事，父母基本上是有求必應。我讀中學那個年代，社會還比較混亂，很少有同學愛讀書，愿意下功夫給孩子找課外書讀或花錢買書讀的家長并不多，但我的父母給我搜羅了不少書；只要我提出想買的書，他們會毫不吝惜地花這個錢。讀書，是我在那個動蕩年代唯一的人生寄托與精神享受，而父母的“縱容”也助長了我嗜書如命的毛病。有幾次因為專注看書，把飯都做糊了，父母甚至連責備我的話都沒有說一句！現在想起來，幸虧是父母提供的那些課外書，包括全套的《紅樓夢》《三國演義》，以及一些世界名著和前蘇聯的文學作品，滿足了我青春期的智力饑渴，滋養了我最初的人文情懷與思想境界。我后來人生軌跡的轉折，不能不說與此有莫大的關系。

記得是1981年3月的一天，我當兵退伍年回家鄉工作兩個月后，忽然向父母提出要請假復習考大學。父親猶豫良久，考慮到我久已離開校園，復習時間太短，而且我連高中都沒有上過，欠缺系統的基礎知識訓練，怕我只是一時沖動，就勸我慎重考慮。后來，父母見我決意要考，也就不加勸阻，轉而全力支持我備考。復習中間有一段時間，因為模擬考試成績太差，我甚至自己都失去了信心，還是父母鼓勵我堅持了下來。他們沒有給我任何壓力，只是一心想成全我的理想。

我稀里糊涂考上了大學，這一路讀下來，十年后竟拿到了博士學位。對于我這樣一個知識基礎極其薄弱、基本靠自己摸索著學習的人來說，實在是幸運至極的。都說“十年寒窗苦”，這話其實不盡然；這十年里，有苦有樂，樂的是求學的孩子，苦的是供養的父母。本應是孩子長大能為父母盡孝的時候，孩子卻遠走高飛，還要父母擔心牽掛、再養十年！我讀完博士再工作的時候，已經是三十多歲了。感謝父母以他們最樸素的、純粹的、一心一意的愛，成就了我的求學夢想。在我幾近“奢侈”的書齋生涯背后，揮霍的是父母含辛茹苦、不計回報的血汗供養！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父母心是什么心？是菩薩心！

每念及此，我的心都無法平靜。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涌泉之恩，何以相報？我知道，這根本上是無以為報的。我能做的，只是讓這個“愛的涌泉”保持充盈和流暢，讓它自然地世世代代流淌下去，滋潤一代又一代的人們。

父母無私的愛促成了我的“愛本體論”

父母無私的慈愛，促使我在家庭教育研究中形成了“愛本體論”思想。“愛本體論”討論的是如何透過自然與社會上諸種“可愛”的現象，去覓得作為宇宙人生本體的愛（類似老子的“道”），其道理就是：愛可愛，非常愛。從本體論講，愛是宇宙人生的本體，這包括：萬物之所由生；萬物之所由變（生長變化）；萬物之所由成；萬物之所由歸。從價值論講，愛是人生的最高價值，這包括：愛是仁慈；愛是平等；愛是自由；愛是真理（真相）；愛是當下；愛是大同。我經常對家庭教育專業的研究生講，社會誤解、誤用真愛久矣！我們不知不覺以我們的偏執，把真愛改換成了“偏愛”，并通過偏愛、執著使愛最終變成了“恨”。我們許多家庭實施的家庭教育，不是真愛的教育，而是“恨的教育”，是由恐懼和貪婪推動的教育。“愛本體論”的目的，就是把作為本體的愛從諸種現象和誤解下顯露出來，讓它成為家庭教育的本源，成為千家萬戶建設良好家風的基礎。

我本人之所以一心一意致力于倡導“愛本體論”，一來，就是要讓父母曾經施恩于我的那個“愛的涌泉”，再通過我的生命歷程流淌下去，世代奔涌而不竭；同時，我想以此作為歷史的回聲，回應那些來自家鄉古老幽深的巷子里無數中華英杰們的高吟低唱，在當代譜出一曲東方文化復興的“好聲音”。

鏈接：“隧道效應”，是家庭教育中的一個獨特的現象，它指的是每一個孩子身上出現的人格特征，都折射著家長的某些精神面貌；每一個家長身上出現的人格特征，都折射著他的前輩的文化—心理的深厚積淀物；家庭或家族的文化—心理結構通過“身、口、意”在代際傳承中深刻影響著每一代人、每一個家庭成員。關于“隧道效應”的研究形成了“隧道理論”與“隧道學派”，主要關注于家庭教育的歷史深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