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就在尷尬中

彭小蓮

直到今天，我們這里還在爭論著拍商業片還是藝術片。似乎除了武打片、警匪片、偵探片、恐怖片、大制作的商業片，其他就統統歸類為藝術片。實際上，在全世界電影的分類中，也不是這么簡單的，上了院線的電影都算是進入商業發行，它們已經都列為商業片的一部分，再細分，它們中間還分家庭片、愛情片、倫理片、兒童片等等。而藝術片，常常是劃在實驗電影，非常個人化的影片范疇之類。這類影片，基本上就是跑跑電影節，而進入不了商業院線。如果照我們中國電影的劃分，由捷克導演楊·斯維拉克（Jan Sverák，1965.2.6-）拍攝的《布拉格練習曲》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藝術電影了。可是，它在捷克，是被劃分在輕喜劇的種類之中。

影片講述的是老年人的故事，這到了中國，就已經意味著是票房毒藥了。主人翁，一個教了大半輩子書的老教師，對于新一代學生的沒有教養、不懂得尊重老人、不熱愛捷克文學，他越來越不能忍受，于是在和學生發生爭執以后，憤然辭職了。但是，他又不愿意呆在家里，最后在超市里面找了一個收酒瓶子的差事。妻子覺得丈夫不再關注她了。而事實也確實如此，丈夫無法忍受在家中與老婆面面相覷，這個老男人每晚都幻想著關于妙齡女郎的春夢。

可是，收酒瓶子那么一個小窗口，卻像一個豐富的小世界，讓老教師感覺到生活的快樂和趣味。但是，為壓縮開支，超市決定用半自動化的機器，取代人工收瓶子。于是，冰冷的機械化抹去了一抹溫暖的人情，最后，故事結束在老教師和妻子慶祝他們結婚40年的日子——他們乘上了熱氣球。

影片中，穿插著女兒不幸的婚姻和一個可愛的小外甥，于是老教授假借一次旅游，把女兒和自己學校的單身男教師安排在一起，當女兒發現了這個陰謀設計的愛情后，憤然離去。但是，她發現自己又確實愛上了這個教師，男教師覺得委屈，他也是被她父親設計了，但是感情卻無法控制。他就這樣喜歡上了她。

影片充滿了生活中的幽默細節，沒有任何大喜大悲的情節，維系著故事的就是這么真實的一對捷克老夫妻。你很難想象，這在中國會如何贏得觀眾。但是，當2007年這部影片完成上映以后，因為以愛為主題，挑戰了喜劇的本質，探討了老年人真實的婚姻現狀，刷新了捷克電影史的記錄，創下100萬觀眾人次（約捷克人口的十分之一）、500萬美元的票房，它的幽默讓觀眾欣慰。

影片里面的演員，也不是什么大明星，更沒有美女俊男，導演把鏡頭實實在在地扎進生活里，扎在那些家常的爭執和沒人能逃脫的苦惱和瑣碎中，但是，導演又總是在這時抓住你，讓你體驗到你平時忽略的細節和幽默。

這次認真看完了片花以后，我才明白，為什么他們總是能在那么狹窄的小屋里，自如地運用鏡頭，為什么展現屋子的狀態時從來不用廣角鏡頭，而是讓攝影機一直和觀眾保持著相同的觀察現實的視角。原來影片所有的室內戲，全部是在片場里搭出來的，甚至超市的收酒瓶的小房間，以及超市的現場，全部是搭出來的。不能想象，這樣一個現實主義影片，它的投資是巨大的。那個陽光下照耀著女孩子透明裙子的大門，依舊是搭出來的。但是，即使搭了那么多的景，他們顯然是熟練、嚴格地控制了燈光，完全讓人感覺不到是搭出來的景片和片場，而是讓人置身于你天天會去的一個現實場景里。

這給我很大的啟示，啟示所謂的真實，它更多的時候，是導演和整個攝制團隊營造出來的真實，并不是我們在現實中看見的東西。好影片中的真實，是導演選擇和設計以后，把他們隱藏在你有意識的背后，讓你在觀影時，下意識接受他的美學價值，它不張揚，但是它精致；它不喧囂，但是它準確；它同樣不華麗，但是它暗示給你的，是你平時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于是，這樣的現實主義作品，就在“平淡”中表達出了人物內心真實的沖動。

最后熱氣球升起來的場面，是用大型升降機，把它吊上去拍攝的，只有大遠景的熱氣球是真的飛馳在布拉格的上空。

正因為是搭景處理，精致的技巧就有機會躲藏在平庸的現實生活背后，它避免了現實中單調的大平光，它使得現實的平實在影片里表現到極致，讓你有一種在看著日常生活的寫照，讓你相信，這些人物就在你的身邊。所有的架構和懸念，也是按照人物生活的軌跡往下發展。但是，它并不枯燥。這就是影片的文學性！更多的時候，它體現出工業影片的特質，由于專業的電影團隊，各個部門的制作人員都知道怎么將人性的復雜，感情的寂寞，人與人之間需要交流，又無法交流的隔閡準確表達出來了。原是一些不為人關注的事情，可它又是每天都在發生。大城市在趨于老年化，遇到這樣的尷尬，導演毫不回避，他帶著一份善良和寬容接受了人身上共有的弱點，幽默地微笑著在那里調侃它。

當12K的大燈，一盞又一盞，在攝影棚里打亮，照耀在那些女孩子的裙子上，那頎長的腿在紗裙子里面走動，我們全被那美麗閃爍得暈眩，我們再也不想指責那看得眼花繚亂而心跳的老人了。笑聲，就在這個時刻，驟然在電影院爆發出來。

導演楊·斯維拉克1965年出生于捷克，他是1990年代以后，最受矚目的捷克新銳導演。1991年，他的處女作《青春校樹》就在1992年入圍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到1997年他的《給我一個爸》（Kolya）榮獲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楊·斯維拉克并沒有為此止步不前，得獎以后，沉靜了5年，在2001年的時候，他的《烈日長空》（DarkBlueWorld）重新成為2001年捷克最賣座影片。楊·斯維拉克有非常好的音樂修養，這從他的影片《我也有個爸》里明顯地可以聽出來，捷克的驕傲——德沃夏克的音樂，為整部影片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他還有非常深的文學修養，這和他的作家父親茲涅斯維拉克（Zdenek Sverák，1936-）不無關系。他的《給我一個爸》和《布拉格練習曲》都是由父親撰寫劇本并擔任主演。楊·斯維拉克一直能生活在自己周邊的普通人中間，他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他們身上，他的作品更是一直在表現著他們，他是那么幸運啊，他還有那些熱愛他的捷克觀眾和世界觀眾，他被觀眾理解和接受。

有人問這是為什么？回答很簡單——他表達了捷克文化，展現了真實的捷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