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在用人類的口吻講述這個故事之前,我從未想過,我和楊一那些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和看似毫無征兆的經歷,也能夠變成一個“故事”。
楊一是我在星際大飯店的伙伴,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一天中的多數時候,他的嘴巴都比扣著的拉鏈還要緊。楊一不喜歡講故事,他總說,當人生的一部分變成故事,那就意味著告別。
就像他有很多關于他母星地球的故事,卻不愿意和我這個他口中的“外星人”說太多,那些只能稱為碎片的記憶,是他比整個星系還珍貴的珍寶。
我和楊一已經很久沒見面了,我們之間橫亙著的距離,只能以光年來度量。
如今,那顆名為太陽的恒星已經殞落,銀河的國度也早如流沙一樣四散,我不知道,此刻的楊一,漂流到了哪個時空的維度里,他是否還執著地懷念那個黯淡的藍點。宇宙里,充滿無盡的黑暗與兇險。我敢打賭,他不會總遇到我這么好的宿主,以及星際大飯店這樣溫馨的地方。
“楊一,在到達你想到達的彼岸之前,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你早就灰飛煙滅。”這點我提醒過他很多次。
“懦夫在未死以前已經死了很多次,勇士一生只死一次。”
臨別前的那個夜晚,他在星際飯店模擬的溫室中采摘薄荷葉和檸檬,好調制一種叫莫吉托的酒。他把薄荷葉放進杯中,認真地對我說出這句話。好像他生來就是要在告別的夜晚,說下這句莊重的臺詞。
“莎士比亞早就變成了暗物質。”我調出人類文明的數據庫,迅速檢索出了這句話的出處,在一秒鐘的時間里,不屑地翻閱了這位作家所有的悲劇、喜劇、歷史劇和詩歌。
“杰森,死亡對我來說就是回家。”
這個來自地球的少年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著我用建模數據無法分析出來的話。
他的眼中閃著難以名狀的淚光。
關于地球文明的分析,是個長期的課題。我用了很長時間,仍然沒有摸出具體的頭緒。雖然在和楊一的長期相處中,我已經掌握了人類的基本語言和動作,但人類的情感和思維仍然有許多我無法理解的東西。
也許,我該換個思維方式,像楊一回憶他的母星一樣,去回憶我們之間的相遇、相處以及別離。我試圖從這之中,找出我無法解讀的話語背后的密碼。
我在幾層空間維度交點的中轉站,這安全緩沖地帶上的星際大飯店里,思索著往日的種種。宇宙的星辰在我周圍流轉,光年彈指之間煙消云散。在某個瞬間,我意識到,也許,宇宙的故事,就是我們的故事。
因為,無論我還是楊一,我們都只是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一)杰森
第一次在星際大飯店見到楊一,他正被包裹在一個恒溫的星際球里。
所有從宇宙流亡到這里的客人,都會被我們安置在星際球中,好逐漸恢復意識和身體機能。不得不說,和其他漂流過來的外生物相比,楊一算是模樣周正的,至少他沒有全身上下長滿眼睛,或者每一根頭發上都長著細細密密的小手。我調取了他的意識進行建模分析,得知他來自太陽系的地球。他被發射到太空的時候,進入了冬眠模式,而在他冬眠之前的記憶資料,我只能找到些殘片,它們如星光的影子般一閃而過,無法形成任何具體的數據報告。
在一塊碎片里,我隱約看見楊一站在山頂上,面前是漫天星光,旁邊有個年輕的女孩,模樣與他很相似,高高的鼻梁,細長的眼睛,只是女孩的眼角有顆黑痣。她為楊一戴上一條黑色的圍巾,然后搓了搓手,和楊一一起仰望星空……在另一塊碎片里,我看見一望無際的海,很多人在沙灘上放風箏。將那滿天的風箏圖案放大分析,我得知,風箏是來自古老中國的一種民間藝術,那各式鳥類的風箏圖案在空中搖曳,組成了一場盛大的“百鳥朝鳳”。楊一握著風箏線,不停地奔跑……
那時,我還沒有完全掌握解讀人類文明的能力。每個星球的文明都擁有自己獨特的密碼,想要解讀并沒有那么容易,好在我的學習能力很快,在楊一的意識清醒后,我已經能夠與他進行交流。
“你是誰?”我進入星際球,問他。
“誰?”掙扎著醒來的楊一環顧四周。
我這才明白,多數文明都是需要實體才能進行更好交流的,畢竟他們進化的程度還停留在初級階段。我吸了一口氣,星際球跟著我的呼吸不斷膨脹、膨脹,由于氣壓的變化,楊一漂浮起來,他像氣球一樣被來回推搡,失聲尖叫,直到我呈現出一個具象的人形,站在他面前。
“你是誰?”他不安地望著突然出現的我。好吧,我承認由于對人體結構的生疏,在楊一面前,我臉上的五官都是逐個長出來的。當我抓住空中漂浮的眼睛,按到眼窩里時,我才看清楊一驚恐的眼神能承載下一個黑洞。
“咳咳,正如你所見,我們是同類……都是人類……你可以叫我杰森。”我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西裝的衣角和勒住脖子的領結。數據庫告訴我,人類第一次見面總是格外慎重,最好向對方展示出美好的一面。也許等會我該讓他看看我是如何進行體內器官的排列,如何讓它們整齊劃一的。
“沒有人類會說自己是人類這樣的話……”楊一打量我。
“難道我看起來不和善?”我皺了皺眉頭。虧我還根據他的性格愛好,建立了一張他心中認為的和善面孔。
“怎么說呢……挺像我小時候養的中華田園犬。”他坦誠道。
我看向鏡面,在這個臨時設計的軀殼上,我有一張沒有什么棱角的臉,大大的下垂眼,濃密的眉毛,鼻子撐起五官,厚嘟嘟的嘴唇,耳朵微微上提。原來這就是楊一心中對于“和善”的定義。
“寄宿的軀殼隨時都可以更換,任何擁有長期寄宿軀殼的文明都不能長久。因此,我們早就研究出了如何將意識上傳到宇宙中的緩沖地帶,這樣才能躲避那些隨時可能發生的宇宙災難。明白嗎?”
我打著哈欠跟楊一解釋,也不期待他是否能夠聽懂。每個剛剛流亡到星際大飯店的家伙,都會吃驚我隨時轉換寄宿軀殼的能力,以為我是某種高高在上的神,其實只是他們星球的發展過于落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