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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從居室廳堂走向百貨商店的女性
——從左拉文學世界看消費群體的一次遷變
王 濤
(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本文從左拉文學世界中百貨商店的成功談起,以法國第二帝國時期的女性購物者為考察對象,借用凡勃倫的有閑階級論和葉雋的僑易學理論,探討了購物如何因“越位消費”的邏輯與她們的職責聯系到了一起,奢侈的民主化如何經由她們開始得以實現,以服裝為主的時尚又如何令女性在模仿中產生了種種觀念上的質變。在這一過程中,百貨商店作為拜物教的圣地和時尚的策源地,為女性提供了一個以消費的方式體驗和創造現代性的場所,同時也正是資本語境的一個縮影,依靠推動變與常的交互流轉,不斷實現資本增值,更在衣食住行的小事上不斷改變著世界。
百貨商店;有閑階級;越位消費;僑易學;仿變
引論:從《婦女樂園》中慕雷的成功談起
在法國作家左拉的文學世界中,當奧克塔夫·慕雷*《家常事》中以“奧克塔夫”為常用稱謂,《婦女樂園》中則以“慕雷”為常用稱謂,本文統一為“慕雷”。尚未成為《婦女樂園》中大百貨商店的擁有者,而還只是《家常事》里那個闖蕩巴黎的綢布店店員、想靠女人上位的花花公子之時,便已開始醞釀這樣一個充滿雄心壯志的計劃:擠走附近的小手工藝品店及其他服裝類店鋪的競爭對手,在新辟出的大道上開設一家新式商場,把櫥窗布置到街頭,設置一批現代化大柜臺或特制貨架,在水晶宮似的店堂里堆滿婦女們的奢侈品,白天進出萬金,夜晚恍若出席皇家盛宴。*參見[法]左拉:《家常事》,劉益庾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92-193、199-200、275頁。到了《婦女樂園》中,喪妻后獨掌商店的慕雷靠一次次大膽的革新,終于實現了當初看似瘋狂的計劃,將最初那個專門經營綢緞的小店鋪,建立為日進百萬法郎、雄踞整個街區、勢力范圍超出巴黎、聞名歐洲的大百貨商店。
慕雷成功的原因自然是多重的,但從目標顧客定位的角度來看,他的成功在于準確地將主要顧客群體定位為女性——早在《家常事》中醞釀計劃時他設想的就是“堆滿婦女們的奢侈品”,到了《婦女樂園》中向不動產信托公司總經理哈特曼男爵尋求擴張的決定性資金支持時,他更是直言不諱地說出成敗的關鍵就在于女性顧客,有了她們,“你連世界都賣得出去”,因為在他看來,巴黎是屬于女人的。*[法]左拉:《婦女樂園》,侍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65、273頁。
那么,在慕雷所處的時代,絕非一家之主的女性是如何成為百貨商店最主要的目標顧客呢?在婦女樂園這樣的大型百貨商店從無到有,并邁向一個又一個成功的過程中,是什么樣的變化使得消費主體愈發轉向女性顧客,并進而對她們構成了哪些影響的呢?這些正是本文試圖通過左拉筆下的文學世界,借用美國制度經濟學家凡勃倫(Thorstein B Veblen)的“有閑階級論”和葉雋的“僑易學”來探究一二的問題。
在無數中國女性為馬云締造阿里巴巴百億神話的今天,女性更容易將購物當作消遣,且往往被視為時尚口味的權威;據上世紀末的有關研究估計,80%以上的購買決定都是由女性作出的,這種情況甚至從上世紀初就已經開始了。*參見[美]米卡·娜娃:《現代性所拒不承認的:女性、城市和百貨公司》,載羅鋼、王中忱主編:《消費文化讀本》,嚴蓓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4頁注釋。然而,這種如今看似約定俗成的消費規律卻并非歷史悠久的傳統。
就近代法國而言,盡管路易十五時代的蓬巴杜夫人、杜巴麗夫人和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都是著名的奢侈女性,甚至左右著法國的相關工商業,可她們所代表的女性畢竟只是極少數皇室貴婦或情婦,從商業經營者的角度看,若將事業發展完全寄托在她們身上,興衰成敗也可能是轉眼變幻之事。更不要說她們的鋪張奢侈,正是18世紀極少數顯貴特權的象征,不斷激化著法國社會與政治矛盾,并最終成為燃爆大革命的導火索之一。由此可見,左拉筆下第二帝國時期的商人們,如果想要在歷經革命動蕩的巴黎獲得商業的上的巨大成功,絕不能只將目光鎖定在王公貴族、大金融家或是顯貴紳士等上流社會家庭之上,人數更為眾多、較為富裕或至少是有穩定收入來源的中產階級家庭才是他們開疆拓土急需爭取的群體。
在《婦女樂園》女顧客的眾生相中,既有參議院議員女兒兼證券經紀人遺孀戴佛日夫人、財政部次長妻子布爾德雷夫人這類經濟實力頗為雄厚的女顧客;也有法院名律師之妻居巴爾夫人和養馬場總監勃夫伯爵夫人這類經濟實力尚可、也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主婦;更有公立中學教師之妻瑪爾蒂夫人,以及每次都要攢好幾個月錢然后從遙遠偏僻鄉下趕到婦女樂園將錢花光的布塔萊爾太太,這類可說是下層中產階級的家庭主婦。這些女顧客們幾乎囊括了中產階級家庭的各類主婦,她們顯然才是婦女樂園一類百貨商店的主要消費群體。
在這里,不妨姑且將法國中產階級家庭主婦作為一個“僑易群體”*“僑易群體”為葉雋僑易學所考察的 “僑易主體”的一種,用于區劃某種因物質位移導致精神質變的僑易現象所構成的某一群體,這種質變除了個體的生性因素之外,還有某種施于群體性對象的力量作用。參見葉雋:《變創與漸常:僑易學的觀念》,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8頁。,考察法國第二帝國時期百貨商店產生前后發生在她們身上的“僑易現象”,即購物如何變成她們的職責和日常愛好,其背后又是家庭主婦觀念和扮演角色的何種變遷過程。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人們的居住和工作場所是合二為一或是相去不遠的,尤其是對許多靠經營起家的資產階級來說,在家族生意中,主婦長時間扮演著工作助手、記賬員的角色,此時主婦與男主人一樣生活在缺少私人空間的場所內。根據當代史學家的研究,到了18世紀,法國出現了由國家支配的公共空間逐漸消失的趨勢,但大革命卻中斷了這種演進的過程,私人空間再度成為輕易被人窺盡的半公開空間。*參見[法]菲利浦·阿利埃斯、喬治·杜比:《私人生活史4:星期天歷史學家說歷史(從大革命烽火到世界大戰)》,周鑫等譯,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而到了路易·菲利普當政的時代,居住的住宅逐漸和工作場所區分開來,私人空間開始取得了某種優先地位,居室成為人們暫時遠離現實的避風港,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主婦逐漸從工作場所的助手向居室內的“主管”轉型,也開始了從缺少私人空間的工作/公共場所向居室之內私人空間的僑動。不過,直到19世紀上半葉,還是有不少中產階級家庭的婦女參與家庭的生意,甚至投資實業;但到了19世紀五六十年代,中產階級的主婦大部分已退出生意場,返回到家庭當中,當然這更多的還是與工作場所與家庭的分離程度相關,時間并非絕對的分界線。*參見[法]菲利浦·阿利埃斯、喬治·杜比:《私人生活史4:星期天歷史學家說歷史(從大革命烽火到世界大戰)》,周鑫等譯,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頁。
從19世紀上半葉為巴黎的都市女性準備的各種流行指南、手冊中,可以看到當時社會對于家庭主婦職責的“規劃”,正是以往的貴族女性所竭力避開的角色——家務的管理者,她們理應學習如何以合理的方式來分配時間、進行理財,定期將家庭成員召集到餐桌旁,作為家庭內部空間的秩序創造者,還要負責保證家庭內部具有合理的規律和紀律,護衛家庭的隱私等等。*參見[法]菲利浦·阿利埃斯、喬治·杜比:《私人生活史4:星期天歷史學家說歷史(從大革命烽火到世界大戰)》,周鑫等譯,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35-236頁;參見[美]大衛·哈維:《巴黎城記:現代性之都的誕生》,黃煜文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頁。當然,與平民家庭的主婦還要照顧孩子、操持各種具體家務甚至為家庭尋找額外補貼不同,中產階級家庭的主婦漸漸普遍擁有仆人來為她分憂,管理仆人做好各項事務而非事事親歷親為,成為她們的職責所在。
有了足夠的仆人分擔家務事,女主人也就有了看似可以自由安排的“閑暇時光”。然而那些日常閑暇中所做的事,卻往往并非純粹的消遣,恰恰是與主婦的職責休戚相關的;比如不時地接待來訪或是拜訪他人,因為“組織協調好社會關系是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方面,也是家庭主婦的職責所在,她必須保持與其他家庭主婦進行溝通的渠道暢通無阻”*[法]菲利浦·阿利埃斯、喬治·杜比:《私人生活史4:星期天歷史學家說歷史(從大革命烽火到世界大戰)》,周鑫等譯,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42頁。。這些禮節及禮節規范除了宣示關懷與善意,也是在博取或保持聲譽,亦即凡勃倫所謂“有閑階級”(the Leisure Class)所做的“炫耀式休閑”(conspicuous leisure)。*有閑階級為凡勃倫“有閑階級論”的主要論述對象,主要指擁有足夠的資產,不需要從事固定的生產性勞動,主要從事社交娛樂一類休閑生活的上層階級。他們往往通過“炫耀式休閑”和“炫耀性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來證明自己的地位和財力,前者揮霍的是時間及精力,后者揮霍的則是物品。在他看來,禮節正是炫耀式休閑的一個分系。*參見[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頁。
工業革命之后,法國第二帝國時期相當一部分中產階級不再生活在物質匱乏、經濟拮據的家庭中,也不再生活在距上流社會非常遙遠的社會階層中,“擁有足夠的財富后,他們為之奮斗的東西,即利潤,已不再是他們催馬加鞭的動力”*[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資本的時代:1848~1875》,張曉華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22頁。,如何在獲得了財富和權力之后,贏得并維持社會中他人的尊重,對于越來越多家庭來說,才是更大的問題。
然而中產階級家庭的男主人通常是從事具有經營性質的職業的,或是有著這樣那樣的社會責任,很難經常性地進行炫耀式休閑活動,于是免于從事一般生產勞動的漸進過程,也就會隨著家庭經濟實力的增長,首先從他們退回到家中掌管家庭事務的妻子開始。對于這種以妻子為主,甚至延伸至負有居家職責的仆人來執行炫耀式休閑的情形,凡勃倫統一命名為“越位休閑”(vicarious leisure)。*參見[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48-51頁。于是,家庭主婦的角色便相應地逐漸發生轉化:“過去是真正操持一個家,如今是要顯示并炫耀她丈夫使她享受豪華、舒適、悠閑生活的能力,而且她還必須表現出她嫁給她丈夫是高攀了。”*[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資本的時代:1848~1875》,張曉華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23-324頁。
不過,相比休閑,炫耀性消費也許更適合那些意欲夸耀成功的資產階級,不管他們是否掌有作為一個階級的政治權力,再沒有比一擲千金更能顯示他們已迫使其他階級俯首稱臣了。于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便逐漸不可避免地告別了以往的節儉。與休閑的情況類似,消費的職責自然還是會交給掌握財政大權的主婦們,于是就有了凡勃倫所說的,“貴婦及家庭其余成員在食物、衣著、住所及家具上”進行的“越位消費”(vicarious consumption),這種消費在理論上等同于男主人本身的消費,而并不真的屬于家庭主婦自身。*參見[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28、57頁。
盡管妻子負有監管仆人之職,可她在經濟職能分化過程中被指派的任務從本質上說卻與仆人一樣,都是顯示其主人的支付能力。法國1804年公布并長期施用的《民法典》中以自然的名義賦予家庭中丈夫和家族中父親以絕對優越的地位,經濟上不獨立的女性,即便身處再高的階層,在婚前也是受父親監護的,婚后即便有豐厚的嫁妝,某種意義上也仍是丈夫的一種動產,在法律地位上如同未成年人,均無權處置自己的收入,直到1907年法國的法律才在這方面放松了限制。*參見[法]菲利浦·阿利埃斯、喬治·杜比:《私人生活史4:星期天歷史學家說歷史(從大革命烽火到世界大戰)》,周鑫等譯,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45-146頁。事實上,在與有閑階級的興起休戚相關的所有權形式中,最早、也是最主要的所有權,就是男性對女性的所有權。*[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26-27、135頁。在慕雷那句對哈特曼男爵所說的“巴黎不是屬于女人的嗎”之后,還有一句“而女人不是屬于我們的嗎?”*[法]左拉:《婦女樂園》,侍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73頁。
反過來說,男性也有必要盡心盡力地投身工作,以足夠的財力來供妻子替他中規中矩地展示出他在當時社會中公認應有的相應越位休閑和消費程度,倘若有財力卻不照此規則屢踐,便很容易被冠以吝嗇的壞名聲。貝爾特與奧古斯特婚后三個月就開始不斷發生沖突,就是因為妻子貝爾特受母親左瑟朗太太從小的灌輸,認為丈夫理所應當每月給她五百法郎服裝費,只有把妻子打扮得像個女王,才不會顯得他在生意上太過無能;而奧古斯特則難以理解貝爾特為什么要連續不斷地外出訪友、購物、散步,涉足于戲院、慶典和展覽場所,遠遠超過了他現有的財產和地位。*參見[法]左拉:《家常事》,劉益庾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62、282頁。類似的矛盾在《婦女樂園》的瑪爾蒂夫婦身上再度重演,這里一方面是傳統的節儉觀念和日囂塵上的奢侈觀念之爭,另一方面也表現出在怎樣才算符合家庭身份的恰當消費問題上,最難達成共識。
德國社會學家桑巴特(Werner Sombart)曾這樣定義“奢侈”:“任何超出必要開支的花費都是奢侈”。*[德]維爾納·桑巴特:《奢侈與資本主義》,王燕平、侯小河、劉北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頁。在他看來,“奢侈發展的集體模式代替純粹的個人模式”,正是19世紀以降的新經濟時代“特有的公共生活模式”*[德]維爾納·桑巴特:《奢侈與資本主義》,王燕平、侯小河、劉北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5頁。;在物質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只有奢侈更加“民主化”“大眾化”,才能在盡量避免社會階級矛盾激化的前提下,保證資本的穩步收益。然而大部分曾經參與經營或是出身于從事經營家庭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還保有勤儉持家的觀念,在理智上認為至少不應當在不必要的生活支出上花費過多。比如《婦女樂園》中的布爾德雷夫人雖身為財政部次長的妻子,但在婦女樂園購物的初期,卻始終帶著“聰明而又實際的小市民的眼力,一直走向便宜貨的地方去,拿出一個能干的家庭主婦的非常手腕,盡量……給自己節省下大筆的開銷”*[法]左拉:《婦女樂園》,侍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67頁。。
除了勤儉持家的觀念外,還有另一種抑制中產階級家庭主婦們進行炫耀性消費的因素,那就是隨著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區隔重新確立后,回到家庭的“良家婦女”是被限定在丈夫主宰的家庭居室之內的,如果與“公共”活動或俱樂部、賭場等專屬男性的私人空間有任何瓜葛都會有名譽受損之虞,*參見[法]菲利浦·阿利埃斯、喬治·杜比:《私人生活史4:星期天歷史學家說歷史(從大革命烽火到世界大戰)》,周鑫等譯,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95頁。更不要說閑逛在大街上了。如此一來,主婦們大多會傾向求助于專門的供貨商,或是讓仆人代為購置一些日用品,商店雖然還是會去,馬車也能讓她們盡量避免拋頭露面,可實在很難在那里自在地過多駐留。
解決居室之內的家庭主婦“走出去”問題的,是道路的“橋變”*“橋變”指“連接雙方的中介變化”,相關的還有“橋交”,指“在中介之外再發生交易過程,是理想的相交過程”。參見葉雋:《“僑易二元”的整體建構——以“僑”字多義為中心》,載葉雋主編:《僑易》(第二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197頁。,作為一種在人、物、空間以及資本之間搭建各種連接的中介,道路背后的資本語境為不斷將最廣大的顧客群體納入消費隊伍當中,一直在推動著道路的“橋變”,從拱廊街到奧斯曼的林蔭大道,再到百貨商店的過道走廊,一步步將曾經的公共空間轉化為室內,模糊了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界限,終于令原本專屬于家庭居室之中的家庭主婦們得到了一個合法的購物、社交空間。*參見王濤:《橋變的閑逛之路:從拱廊街到百貨商店的過道走廊》,《江蘇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百貨商店中如婦女樂園那般設置電梯、服務臺等服務設施,以及小吃部、閱覽室、兒童游樂區等各類休息場所,加之貼身服務、送貨服務等服務措施,以及鮮花、氣球等禮品饋贈活動,無不增強了購物女性們的舒適和愉悅感。何況百貨商店中既有華麗昂貴、飽含異域風情的奢侈品,也有廉價的日用品,主婦們可以自如地在游逛中打量和比較商品,不必受到必須購買的壓力。如此一來,就像慕雷毫不虧心地宣稱的那樣:“這些女人不是在我的店里,是在她們自己的家里。”*[法]左拉:《婦女樂園》,侍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16頁。主婦們可以在不需要男性陪伴和監護的情況下,利用閑暇時間完成職責內的炫耀性消費,從而最終使得閑逛逐漸轉變為徹底的消費,令百貨商店變為本雅明口中閑逛者的最后場所。*參見[德]瓦爾特·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劉北成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48頁。
隨著中產階級家庭主婦們走進百貨商店的腳步,提防奢侈浪費的觀念問題也逐漸得到了解決。以往,那些超出維持生計最低需求以外的消費品,尤其是那些被列為禁忌的稀有物品,中產階級原本是難以負擔,或是根本不被允許消費的。1855年巴黎萬國博覽會的召開,宣告了工業化生產已經進步到足以使絕大多數人都能夠負擔起原先昂貴的商品,這些消費上的限制也就隨之漸趨消失了——幾年前包法利夫人還要花400法郎才能從魯昂的商販手中購買的印度開司米羊絨如今只需20法郎,曾經的奢侈品紛紛變成了尋常日用品。*參見[法]帕特里斯·伊戈內:《巴黎神話》,喇衛國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340頁。難怪本雅明會說,萬國博覽會“是商品拜物教的朝圣之地”,它“推崇的是商品的交換價值”,“造成了一個讓商品的使用價值退到幕后的結構。它們成為一個學校,給在消費上遭到排斥的大眾灌輸商品的交換價值觀念”。*[德]瓦爾特·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劉北成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41頁。當是否購買一件商品的首要考慮從使用價值和實用性,逐漸變成了“我是否負擔得起這個價格”時,觀念的逐漸偷換也就悄悄打開了哪怕是最節儉的主婦的荷包。至于那些仍然要價不菲的奢侈品,也不愁吸引不到戴佛日夫人這類既有足夠經濟實力又具有藝術趣味的貴客。
如此一來,就不難解釋婦女樂園一類的百貨商店采取的明碼標價、廉價傾銷甚至“虧本銷售”等一系列銷售策略,對中產階級家庭主婦們是多么具有殺傷力了。正如左拉在《婦女樂園》所寫的那樣:“各家店鋪激烈地進行競爭就是為了女人,而被陳列品弄得眼花繚亂以后繼續陷進它們的便宜貨的陷阱里去的也是女人。它們在女人的血肉里喚起了新的欲望,它們是一種巨大的誘惑,女人注定要被征服,首先情不自禁買一些家庭實用的東西,然后受了精美物品的吸引,然后是完全忘了自己。”*[法]左拉:《婦女樂園》,侍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65頁。而退貨制度更是用欲擒故縱的方法打消了主婦們最后一絲猶豫——盡管這件商品可能不實用,但反正可以退貨,于是心安理得地將商品買回家了,卻很少有人會像居巴爾夫人一樣真的把商品再退回來。
然而,即便有更多的人像瑪爾蒂夫人一樣,購買了足以讓自己傾家蕩產的不實用商品,就其初衷和實際效果來講,與凡勃倫所說的炫耀性消費也還是略有不同。急需更多的奢侈來推動的各種工業,也需要另外一種動力,它就恰好從與中產階級家庭主婦有所交集但又不盡相同的一群女性那里源源不斷地生發出來了。
《婦女樂園》雖幾乎囊括了中產階級家庭的各類主婦,但卻似乎少了一類在奢侈品消費中極為惹人注意的未婚女性群體,那就是娜娜這類情婦或高級妓女。娜娜從走紅到病故的1867—1870年間,已是作為婦女樂園考察原型的樂蓬馬歇、盧浮宮、莎瑪麗丹等百貨商店的興盛時期。娜娜在被米法伯爵包養后,新公館內各式充滿異國情調、價格昂貴的日用奢侈品,*參見[法]左拉:《娜娜》,鄭永慧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66-269頁。雖說未必都購置于百貨商店,但現實中不斷在奢侈品方面推陳出新的百貨商店,無疑是娜娜們的主要選擇。
蓄養情婦的時髦絕非19世紀的產物,17、18世紀,隨著“城鎮女郎”數量的持續增長,在巴黎這樣的文化中心,在合法配偶之外養一個文雅的情婦已成為最時髦的事情。于是,正如桑巴特歸結的那樣,“一個新的女人階層出現于受尊敬的女人與放蕩女人之間;在羅曼語中這種女人有很多名稱:宮娥、宮廷情婦、姘婦、女主人、情人、輕佻女人以及由情人供養的女人”。*[德]維爾納·桑巴特:《奢侈與資本主義》,王燕平、侯小河、劉北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7、73頁。在《盧貢大人》《家常事》《娜娜》等一系列小說所處的第二帝國時期,這種蓄養情婦的“風尚”早已再度興起,其實正是財力支撐下對以往貴族生活方式的另一種“仿變”——多出一個人執行越位消費,甚至干脆讓情婦僭越元配妻子越位消費優先位置的做法,在當時看來更能體現男性財力和地位,就連并不十分富裕的中產階級甚至城市平民階層男性都開始以擁有情人為榮,盡管他們往往要為此付出驚人的代價,卻仍然對此趨之若鶩。最極端的例子就是娜娜,她奢侈浪費的生活幾乎毀掉了身邊的每一個男人,一文不名、流離海外、家門敗落、貪污入獄、自殺身亡者比比皆是,卻依然前仆后繼。
盡管在娜娜的揮霍中,飲食上的巨大浪費,住處隨心所欲地整套更換家具,仆人中普遍的貪污,造成的花費都是驚人的,但給她帶來最為直接的聲望的,還是她儼然穿出自己風格的服裝。這是因為衣食住行中最容易眼見為實的證據之一就是服裝,它能直觀地令旁觀者一眼看出“穿戴者有足夠財力進行隨意和毫不節約的消費以外,還同時透露出他或她沒有汲汲營營謀求生計的必要”*[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頁。。所有階級花在服裝上的支出很大一部分都是為了光鮮的體面,像左瑟朗母女那樣寧可在生活的舒適上或必需品消耗上忍受相當程度的困苦,也絕不在穿戴上省錢的人可說是比比皆是。因而,早在大革命開始前的一兩個世紀里,絲綢、錦緞、天鵝絨等等以婦女為主要銷售對象的服裝原料,就已成為最典型的奢侈品;早期資本主義階段,也是與服飾關系最為密切的絲綢工業、花邊工業、鏡子制造業等成為以大規模資本主義方式經營發展起來的先導行業,也就都順理成章了。*[德]維爾納·桑巴特:《奢侈與資本主義》,王燕平、侯小河、劉北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69、189頁。服裝也率先成為不等穿舊用壞就繼續更新的商品——正如凡勃倫總結的那樣,作為炫耀性消費商品的服裝的三大原則就是:昂貴、不舒適和時髦。*參見[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129頁。
時髦不僅意味著衣服數量多,也意味著到一定時間就更換樣式,季節、日子、鐘點變了,服裝也要跟著變,場合變了,服裝自然也要相應改變。越是有錢有勢,就需要越多的服裝和越快的更換頻率。正如法國年鑒派史學家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所說,“在西方,社會地位最細微的上升都要反映在服裝上”*[法]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1卷)》,顧良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367頁。,任何試圖證明自己地位提升或是希望被人高看的人,會自然而然地在服飾上尋找模仿的對象,這樣上一階層或剛升入階層的著裝風格也就成為首選。由于“每一階層的成員都會把上一階層的時尚方式作為其禮儀的理想境界,并且竭盡所能按照這個理想來生活”*[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67-68頁。,較高階層的人也就會在較低階層開始養成一種時尚時拋棄這種時尚,轉向新的時尚,以此來排斥較低階層,突出與他們之間的差別,所以“時尚的本質就在于,群體中只有一部分人領導時尚,整個群體不過是跟風而已”*[德]西美爾:《時尚心理的社會學研究》,載《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顧仁明譯,學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95-96頁。。
這樣一來,時尚也就成了“變”與“常”的矛盾統一體,為彰顯某一階層的身份共性,它需要相對穩固的一致性,而為了不斷和其他階層區分開來,它又總處在變化之中。若借用葉雋“仿易四義”來理解時尚的問題,在對時尚的模仿中,往往包含著從器物到秩序再到觀念的三個層次,較低階層模仿較高階層、新晉成員模仿同一階層時所作出的“仿變”,即“帶有變化性的模仿,更多地是一種具有借鑒性的創造”,這種模仿雖然表面上看往往只是器物、行為方式上簡單的模仿變化,但其背后卻總有“大道至簡”的根本性規律。這些模仿與學習過程中最根本的規律,亦即“仿簡”。而較低階層不論如何模仿,往往還是難以擺脫不了自身財力、地位等深層原因的制約,總是會被較高階層轉換的新時尚拋在后面,從而并未真正實現地位的提升,則是“仿常”之所在。久而久之,模仿者就會與上一階層或新結識的同階層人之間產生新的人際關系,甚至進而產生觀念層面的質性變化,可謂“仿交”。*參見葉雋:《“僑易二元”的整體建構——以“僑”字多義為中心》,載葉雋主編:《僑易》(第二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195頁。
德國社會學家西美爾(Georg Simmel)認為,追隨時尚的行為在女性這里尤為明顯,與男性相比,她們的“社會學本質在于缺乏差別,在于相互之間更大的相似性,在于受到社會平均化更為強烈的制約”,這一判斷至少在19世紀中后期的女性身上是適用的;正因如此,她們會更加強烈地追求個體相對的個性化和引人注目,從而時尚,尤其是時裝為當時的女性提供了這樣的結合:“一方面是普遍模仿的范圍,在最寬闊的社會航道中暢游,另一方面是個體人身的顯眼、強調和個性化的打扮。”*[德]西美爾:《時尚心理的社會學研究》,載《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顧仁明譯,學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98-99頁。
隨著在宮廷和大資產階級中蓄養情婦之風愈演愈烈,引人效仿的“時尚教主”也就越來越遠離宮廷,沒有蓬巴杜、杜巴麗那般貌似高貴頭銜的文雅情婦或高級妓女也在社會生活中崛起,甚至引得有產者的妻子在時尚和興趣上,尤其是在服飾方面不自覺地追隨她們。因為在越來越多的社交場合中,男人們開始用更具夸耀作用的情婦替代元配妻子,這些“品行端正”的女士們如果不自我調整,與那些情婦們展開競爭,很可能就會漸漸從社會生活中消失了。*參見[德]維爾納·桑巴特:《奢侈與資本主義》,王燕平、侯小河、劉北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4頁。
到了第二帝國時期,娜娜這樣出生成長在小酒店,做過巴黎的買花女郎、街頭妓女,曾經只能在商店的櫥窗前徘徊做夢的高級妓女,在一躍成為巴黎“最有名望的風流女人,人人皆知的最會揮霍金錢的人物”之后,也照樣能顯示出“對一切優雅的東西樣樣精通”,她那些看似隨意穿戴、漫不經心,實則出眾地優雅的精巧服裝,更是令她顯得“既目空一切又充滿叛逆精神,像一個具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女主人,把巴黎踩在腳下。時髦的款式由她定調,高貴的夫人模仿她的時裝”*[法]左拉:《娜娜》,鄭永慧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66頁。。
而當元配妻子開始模仿情婦,高貴淑女開始模仿出身低賤的妓女時,二者之間原本就有人為構造成分的界限也就越發模糊了。正如賽馬場上原本絕對禁止妓女進入的貴賓席,坐著的本是宮廷貴族和上流婦女,但當娜娜挽著情夫的手便能輕易地踏進這塊禁地,這種禁忌的打破看似是下層女性靠自身的美貌攻破身份的壁壘,前述的模仿也看似是由高向低的反向仿變,但考慮到女性不過是替其男主人執行越位消費,彰顯他的地位和財力,這里戰勝以血統、官位為本位的等級制度的,其實是這一現象背后逐漸抬頭的金錢本位,是新的質性變化產生于人與資本邏輯的“仿交”之中,與“良家婦女”和情婦/高級妓女之間被構造出的二元對立關系并不大。而在貴族、大資產者乃至中產階級家庭的主婦們的“逆向”仿變背后,則是家庭、道德觀念的轉變。瑪麗·安托瓦內特曾經所代表的噩夢,開始在一個又一個上流貴族和中產階級的家庭中重演,勤儉持家的美德也早已成為時尚不堪一擊的對手。與其說這是情婦們造成的不良影響,不如說這是資本語境對所有女性無形的改變。
而隨著巴黎女性在以服飾為主的時尚方面投入越來越大,巴黎女性和時尚之間緊密聯系,在19世紀中后期也逐漸獲得了世界級的認同。時尚看似造就了巴黎女性千姿百態的美,然而高跟鞋、長裙、不切實用的系繩女帽、束腰衣等等一系列女性時裝元素,對穿戴者舒適感的普遍忽視程度,其實和中國清朝女性的裹腳布一樣畸形,本質上還是女性不宜從事生產活動、需要在經濟上依賴男性的明證。*參見[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頁。而袒胸露背的束胸衣,以及假發髻、裝飾物對女性身體夸張怪異的渲染,這些誘惑與禁錮的奇怪組合,背后其實正是當時男性對于婦女之美強烈約束力的體現。*參見[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資本的時代:1848~1875》,張曉華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18頁。對于許多資產階級婦女,社會環境似乎向她們傳達著這樣的信息——“她們生活中的任務就是保持容貌美麗”*[法]菲利浦·阿利埃斯、喬治·杜比:《私人生活史4:星期天歷史學家說歷史(從大革命烽火到世界大戰)》,周鑫等譯,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63頁。。而在不斷追求這種所謂的美的過程中,女性愈發被客體化,與婚姻、家庭的玩偶式教育融合在一起,催生出許多貝爾特一樣用靈魂和肉體交換婚后丈夫的供養,只知道追逐金錢和物質享樂,拼命地在對物的占用中感受自己存在的妻子,成為小說中朱以拉醫生所抨擊的“七情六欲失去了常態”的女性;*[法]左拉:《家常事》,劉益庾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21頁。即便經濟實力足夠優厚,也是不過家中的花瓶嬌妻。借用凡勃倫的話說,也許巴黎的婦女“是時尚的主人,卻并非自身的主人”*[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頁。;時尚彰顯的美感并不真正源自她們自身,而是昂貴的交換價值。時尚真正成就的不是女性的崛起,而是“規定了商品拜物教所要求的膜拜儀式”*[德]瓦爾特·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劉北成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43頁。,百貨商店則為時尚提供了一個新的動力策源地,以及和劇院、咖啡廳等處所相似的展示空間。
在《婦女樂園》中,左拉這樣評價百貨商店:“為了把它們的營業提高十倍,為了使奢侈品大眾化,它們成了可怕的消費機構,破壞了許多家庭,造出了各種無聊的時髦貨色,永遠是一次比一次更貴重。如果說女人在店鋪里是一個皇后,弱點外露,受人崇拜,受人阿諛,被殷勤的款待包圍起來,那么,她的統治也像是一個多情的皇后,她的臣民在她身上坐著買賣,她每一次的恣意任性都付出了她的一滴血的代價。慕雷……給女人造了一座廟宇,用一大群店員向她焚香禮拜,創造出一種新的宗教儀式。”*[法]左拉:《婦女樂園》,侍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65頁。關于這種宗教的類比,書中曾出現多次。不難看出,作為女性消費天堂的百貨商店,已儼然成為了一種拜物教的圣地——“他的創造帶來了一種新信仰,那些教堂,逐漸受到搖動,人跡稀少了,從此一些無所用心的靈魂,被他的大百貨商店吸引住了。女人到他的店里度過那些空閑的時間,度過她們從前在禮拜堂里所度過的發著寒噤和憂慮不安的那些時間:這是對消耗的一種神經質的熱情的需要,這是跟丈夫對抗的一個斗爭,這是超越了美的神圣性的肉體不斷革新的禮拜。如果他關了他的店門,馬路上將會發生一場叛亂,人們將會發出絕望的呼喊,仿佛被人禁入懺悔室和圣壇去的信徒們那樣。他看見她們在十年以來逐漸增長的奢侈里,不問時間地,固執地穿過了巨大的金屬建筑的骨骼,沿著懸空的樓梯和浮橋。”*[法]左拉:《婦女樂園》,侍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72頁。而這拜物教的朝拜中獻祭的,正是從女人的血肉里喚起的欲望。
這種欲望的內容是頗為復雜的。凡勃倫認為:“任何現代社會民眾中的大多數人之所以在支出上超出其物欲舒適所需的程度,與其說是刻意在有形的消費上以奢華傲人,倒不如說是出于一種欲望:想在所消耗財貨的數量和等級方面,實踐習俗所認可的禮節標準。”*[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頁。但問題在于,人們往往對自身所處的財力和地位等級并沒有清楚的認識,或是雖然心下明白,卻還是有逾越自身層級的消費和攀比的沖動。
有時候這種欲望表現為貪欲,有時候則表現為感官甚至性沖動上的代償,無論是哪一種,都關乎“自我”的滿足,這其實是與《人權宣言》之后19世紀“個體”意識、個人身份意識的不斷清晰化相關的,不論是在思想觀念,還是在道德觀念中,個人主義逐漸開始占據了上風,盡管它極易隨著周圍的環境和場所發生改變,越來越多的人宣稱需要更多自己的時間和空間,相信自己有權利去追求他們認為合適的幸福。“對于這一權利,民主主義給予其合理性,市場刺激著它,而移民也推動著它的發展。”*[法]菲利浦·阿利埃斯、喬治·杜比:《私人生活史4:星期天歷史學家說歷史(從大革命烽火到世界大戰)》,周鑫等譯,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86頁。往往總是跟著現實后緩緩前行的法律,最開始只是一步步確定了男性的相關權利,但退回到居室之內,有了自己掌管空間的女性,其實也同樣開始產生對這一權利的渴望。百貨商店包容各階層的民主外表,更給了女性在其中追求幸福的合理性,讓她們在這些妝飾物品上“感到那么一種快樂,以致被埋葬在里面生活著,仿佛是在她們生存所需的溫暖空氣里一樣”*[法]左拉:《婦女樂園》,侍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頁。。從而女性自我、個體意識的需要成就著百貨商店,而百貨商店又反過來進一步刺激著這些需要以欲望的形式不斷勃發,鑒于欲望的本質其實恰恰不是真正得到充分滿足,而是在不斷尋覓、延宕的循環運動中,繁殖無法填滿的匱乏、空無本身,建立在欲望需求之上的商品市場,也就得了源源不絕的最充足供應。
雖然消費,甚至過度消費的揮霍也許是一種有損于人的惡習,但卻絕對有利于貿易。桑巴特在《奢侈與資本主義》當中多次強調奢侈在推動現代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奢侈貿易推動了相關工業的資本主義組織形式發展,間接助推了工業革命的興起;作為奢侈品消費者的顧客,對最精致商品、最完善服務的不斷渴求,也迫使商人們擺脫了手工業者曾經特有的閑散,走上了資本主義生長的道路。*參見[德]維爾納·桑巴特:《奢侈與資本主義》,王燕平、侯小河、劉北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50、154-155、168-169、175-176頁。他甚至認為:“奢侈,它本身是非法情愛的一個嫡出的孩子,是它生出了資本主義。”*[德]維爾納·桑巴特:《奢侈與資本主義》,王燕平、侯小河、劉北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5頁。百貨商店的出現,不過是奢侈催生、推動資本主義發展中的其中一項重要革新而已。
在這里,百貨商店既可以被視為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所討論的,本身可以作為生產對象來生產的“空間”,它并非單純物質性的場所,而是包含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資本流通的媒介;也可以用葉雋在闡發僑易學時借用法國學者于連(Fran?ois Jullien)所討論的概念“勢”(propension)來理解——對于僑易觀念核心處理的“變”與“常”之間的關系,葉雋將“勢”作為變化與常道之間的過渡、連接,甚至可以轉圜的第三者,“它不僅是一種客觀存在的情境或語境,它還是具有能動性的運動之力量”,它猶如太極圖中陰陽互動變化的流力作用,不斷推動“變而復常”“常而復變”。*葉雋認為,可以將“勢”理解為一種包含整體背景(大勢)、具體場域(具勢)和更帶有中國文化本身特點的“山雨欲來風滿樓”(氣勢)那種表述的歷史語境。參見葉雋:《“僑易二元”的整體建構——以“僑”字多義為中心》,載葉雋主編:《僑易》(第二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200-202頁。在第二帝國時期的巴黎,經歷摧毀性重建的現代性都市巴黎,甚至更宏觀的世界資本主義經濟就是整體背景的“大勢”,作為交易場所的百貨商店是其“具勢”,而各種手段的廣告宣傳,及洶涌的購物人群形成的群聚效應則是其“氣勢”。作為奢侈的秩序化、風格化表現的時尚,因其“變”與“常”的矛盾結合性質,也在奢侈推動資本主義發展的“大勢”之下,于百貨商店之類既銷售商品又展示財力等級的具勢中,不斷加速著變與常之間的互動流轉。
從布羅代爾的長時段研究來看,在1700年以前,時尚的統治遠不像20世紀這樣“專橫”,以服飾為例,12世紀初歐洲人的服裝仍與高盧、羅馬時代一模一樣,婦女穿的長袍拖到腳面,男子穿的長可及膝,也就是說幾個世紀都處在相對的“常態”中,即便是十字軍帶來的絲綢和奢侈的皮裘,也沒有從根本上改變12、13世紀的服式。但是進入18世紀之后,一切都加快了起來。*參見[法]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1卷)》,顧良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373-374、380頁。不過此時的時尚展示空間還基本上限于宮廷周圍,遠不比政局風云變幻和技術革命飛速改變世界的19世紀。在百貨商店這種資本語境的“勢境”之中,商品的展示和女性顧客著裝的展示,無疑都會較之以往更快地令中產階級的家庭主婦了解、仿效上流社會或時髦人物的時尚風格,形成一種“仿變之勢”,而家庭主婦角色相應的種種職責就像一條紐帶,讓女性獲得“自我”認可或滿足的需要,與時尚的仿常之間不斷尋找一種“合法”的關聯和中介。而當較低階層對較高階層的仿變開始不斷加速時,為避免被他們趕上而喪失地位上的優越感,引領時尚的上流社會或領軍人物也就自然會加快時尚更新的速度。世界資本主義經濟的大勢發展越快,百貨商店一類的具勢也就會不斷擴張、升級,時尚從常態到變化的速度也就越來越快,資本的增值也就因此更加突飛猛進。
百貨商店的出現,鞏固了“將女性作為消費者”的經營觀念,并將這種觀念像產品一樣推銷給了越來越多的人,進而讓這種“變”漸漸固化為一種“常”,并使得“由女性決定消費,由商家構造女性的需要”,成為一直延續至今的基本策略。在電影產生之前的幾十年內,婦女們對于如何生活、著裝、如何布置家居的信息,亦即如何進行消費的誘導,大多都是來自于百貨商店以及與之利益相關的時尚雜志。*參見[美]米卡·娜娃:《現代性所拒不承認的:女性、城市和百貨公司》,載羅鋼、王中忱主編:《消費文化讀本》,嚴蓓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4頁。
從而,正如米卡·娜娃在《現代性所拒不承認的:女性、城市和百貨公司》一文中提出的那樣,百貨商店為女性提供了一個體驗和創造現代性的場所。與許多理論家將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早期的現代性定義為一個女性被排除在外的公眾時期不同,她認為女性極其重要地參與了現代性體驗的形成。事實上,女性的體驗可以被解釋成是現代性構成的典型要素,*參見[美]米卡·娜娃:《現代性所拒不承認的:女性、城市和百貨公司》,載羅鋼、王中忱主編:《消費文化讀本》,嚴蓓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8-171頁。只不過她們的體驗方式是與大多數男性略有不同的消費而已。
結語
家庭主婦的職責、消費主要群體的變化、乃至服飾的樣式,這些看起來都是家常瑣事,在短期內也不過是難尋章法的偶發跡象,只有商家和經濟學家會去關注,但若置于“長時段”中,在資本語境的大勢之下細察深究,就不難梳理出消費目標群體上的不斷延伸,比如對成年人有著極大影響的兒童,醫療水平提供人類平均壽命增長后希望延年益壽的老年人,以及都市化進展加快生存壓力增加之后幼稚化的成年人——事實上,《婦女樂園》中就已經顯現了當時的百貨商店開始有意識地通過吸引、招徠兒童,來對作為母親的主婦產生消費上的影響——這一次次延伸、變化不但關乎商家的盈利,更是與交易場所的變革、城市空間的重構、人際關系的改變、觀念的質變、家庭社會教育的重心移動,甚至新的社會秩序、世界格局的出現相關。
從小說中亦真亦假的慕雷到現實當中馬云的時代,這之間交易場所從百貨商店到超市到購物中心,又到淘寶網店、微博微信的各種微商的革新,閑逛的道路從曾經的拱廊街到林蔭大道再到百貨商店的過道走廊,最后到今天的網絡信息、社交平臺,資本語境的“具勢”不斷發生變化,從而引發了越來越多人的遷移、人與人之間的模仿,以及由此引發的種種移變、仿變,變化中總有相對恒定的規律,而有些質變又慢慢成為新的常態;資本語境的大勢和具勢之下,變與常的相互流轉也就越來越快。
凡勃倫認為,隨著經濟社會發展,炫耀性消費將會越來越比炫耀式休閑更適宜顯示人的財力和地位,*參見[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頁。這與面對面的社交生活不斷減少有著密切的關系。百貨商店出現幾十年后,當嘉莉妹妹們再度走進這里時,就已經能夠迅速從服裝這一符號體系中判斷出城市女郎、女店員的社會地位,以及自己與她們之間的差距了。時尚流行體系在未來越來越近似符號系統,商品也漸漸演變成物體系,如今我們是什么樣的人,已經不再取決于我們的教育、職業,而慢慢地變成了我們消費了這一物體系上哪一層級的商品。正如齊格蒙特·鮑曼在《工作、消費、新窮人》中指出的那樣,在生產者的社會轉變為消費者居多的社會時,“成為窮人”的意義已經不像之前那樣來自于失業,而變成了因無力產生足夠的消費而被社會判定為“有缺陷的消費者”。這一系列曾經在法國和美國上演的進程,某種意義上也與我們當下面臨的種種問題相似。
當我們忙不迭地將拜金主義、敗壞人心的指責加諸《小時代》一類以二三線城市年輕女性為主要閱讀群體的小說時,似乎丟棄了以往信奉的“文學是現實反映”的信條,更忘了消費主義、奢靡之風不是純粹無形的精神傳染病,類似觀念的生發、固化、轉化,往往發端、體現于衣食住行的尋常事之中的,修正甚至扭轉某些不良觀念、作風自然要靠嚴明的法律規定,但借助文學作品,結合日常生活的史料,探究這些觀念產生的資本語境,也是十分重要的。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6-07-25
王 濤(1980—),男,文藝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理論室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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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4-004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