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家
【摘要】從表面上看,網絡批評似乎并不違背以事實為準繩的原則,但在“事實已不再是事實”的情況下,批評的標準則往往會被“沉默的螺旋”所左右。當評判標準變得飄忽不定時,批評的可靠性就必然要大打折扣。如果評判者“隨其嗜欲”、“準的無依”,其結果必然是美丑不分、褒貶失據。
【關鍵詞】文藝批評 莫言 微批評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網絡時代,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文化環境都在經受著大河改道式的巨變。尤為令人大開眼界的是,雄霸哲學王座兩千余年的“因果關系”,在大數據時代居然被迫禪位給了“相關關系”!在舉頭“云端”抬手“終端”的數據化生存語境下,有人驚呼“事實已不再是事實!”以事實為基礎的知識大廈在虛擬世界非線性“相關”條件下已轟然倒下。知識爆炸、信息冗余,資訊超載,現代人已變成了深不可測的知識海洋中不知何去何從的小魚。眾聲喧嘩卻又不知所云的網絡批評,在這種背景下,更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標準”危機。
大數據語境下,評判標準變得飄忽不定
眾所周知,“事實勝于雄辯”是傳統文學批評的一條重要原則。講事實、擺道理是文學批評最常用的方法。但是,在數據化生存語境中,這個基本原則發生了根本性動搖。因為,在“什么都是數據說了算”的數據化海洋里,所謂“網絡事實”,已不再是印刷時代那種“被視為社會基石的事實”,“我們正在見證牛頓第二定律的事實版本:在網絡上,每個事實都有一個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這些反作用的事實可能錯得徹頭徹尾?!雹偈聦崨Q定數據的原則在“數據化生存”過程中出現了逆轉,因為我們新的信息技術設施恰好是一個超鏈接的出版系統,它將我們“眼見的事實”鏈接到一個不受控制的網絡之中。
任何事實都不再“確切地”擁有人們“各是其是”的“真相”,人們遭遇的大量信息都是已經被數據化處理過的碎微化的“網絡事實”。至于我們所關注的作家、作品以及與此相關的文論與批評,也都毫無例外地相應啟動了脫胎換骨的“數據化”程序。在這個“相關關系”替代了“因果關系”的大數據語境中,那些以文學史實/事實為根基的傳統文學觀念,也都相應地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在一系列的變化中,“用事實說話”的文學批評可謂首當其沖。
從表面上看,網絡批評似乎并不違背以事實為準繩的原則,但在“事實已不再是事實”的情況下,批評的標準則往往會被“沉默的螺旋”所左右。當評判標準變得飄忽不定時,批評的可靠性就必然要大打折扣。尤其是對文學藝術這樣復雜的精神現象做出評判時,標準至關重要。如果評判者“隨其嗜欲”、“準的無依”,其結果必然是美丑不分、褒貶失據。大數據語境下微批評失據的混亂狀況尤為突出,微博微信中的“莫言批評”就是一個典型例證。
在網評莫言的喧囂聲中,偏離實情越遠,收獲點贊反而越多
不言而喻,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中國當代文壇的一件大事,由諾獎引發的“莫言熱”對當代文學批評產生了巨大影響。百度“莫言吧”、新浪讀書頻道、天涯社區,以及各種移動終端上形形色色的相關評論,形成了一道“網評莫言”的大數據文化風景線。
我們注意到,博客、微博,尤其是微信,五光十色的“網評莫言”一再被夸大,經過反反復復的剪切、復制、粘貼和無休止的戲擬和模仿,“順理成章”地構成了一系列“自相矛盾”且“分崩離析”的“網絡事實”。從當時井噴式的“網評莫言”的眾多說法看,莫言被演繹成了一個如同“諾獎神話”一樣的傳奇人物。“挺莫派”微友說,莫言獲諾獎是“名至實歸”,“早該如此”。“倒莫派”則認為,莫言獲獎是又一件“皇帝的新裝”,甚至還出現過“莫言獲獎是諾貝爾獎的恥辱”“莫言是中國文學的恥辱”這類“雷人熱帖”。有微友因莫言的“汪洋恣肆”拍案叫絕,也有網評為其“泥沙俱下”而吐槽拍磚。在作家李洱看來,莫言寫得比曹雪芹還要好;但王安憶則認為,莫言往往寫得非常糟糕……這一類評論通常出自于“標題黨”和“口號派”的炒作,看上去熠熠生輝,實則嚴重缺乏其應有的含金量。爭議原本是批評的應有之義,但令人疑惑的是,在網評莫言的喧囂聲中,往往是偏離實情越遠,收獲點贊反而越多!這種情形顯然有違批評常識了。如何理解這股非理性的“網評”浪潮,如何對其有效施加價值導向方面的引導,傳統理論思維,顯然難以奏效。筆者認為,應以大數據思維探索“網絡事實”的內在規律,因勢利導,倡導新理性批評,與時俱進地重建批評新標準。若能如此,或許有望使“微批評”逐漸從“準的無依”的混亂狀態中擺脫出來。
我們注意到,屏屏相疊的“微評莫言”,除標語口號滿天飛的景象之外,很少見到真正深入探究作品本身的言論,以作家作品為核心的言論可謂“萬不及一”。與泡沫橫溢的標語體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某些真正具有思想深度和學術意義的批評,往往倒是一些探討細節問題的文章。譬如hallucinatory一詞的翻譯問題。按照諾獎評委的說法,莫言獲獎,是因為他“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澳Щ矛F實主義”是新華社電訊稿對hallucinatory realism一詞的中譯。有網評指出,2010年,莫言獲茅盾文學獎時,眾人大談現實主義的勝利,連“魔幻”的影子都沒有提及,更不用說往世界文學藝術風格創新的高度考慮了。當新聞人員急將急就地翻譯出“魔幻現實主義”之后,一些理論與批評家當即攀龍附鳳,甚至搬出了莫言的同鄉蒲松齡以證莫言魔幻之不虛。
微友“但以理”的微博短論認為,莫言小說構造出了獨特的主觀感覺世界,他那天馬行空的敘述,魔法式的陌生化想象,神秘超驗的對象化呈現,凡此種種,無不帶有明顯的“幻覺/魔幻”色彩。諾獎評委們以“幻覺/魔幻”相標,確乎有畫龍點睛之妙。更為有趣的是,魚龍混雜的網絡媒體在轟炸莫言的過程中,制造了大量令人暈眩、令人產生“幻覺”的文本狂潮,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讓我們見識了“幻覺/魔幻現實主義”的厲害,見識了莫言的厲害,也見識了網評的厲害。
回到常識,重建大數據時代“微批評”的價值觀
值得一提的是,十多年前,莫言曾一語驚人:“人一上網就變得厚顏無恥,馬上就變得膽大包天,我之所以答應在網上開專欄,就是要借助網絡厚顏無恥地吹捧自己,膽大包天地批評別人?!庇腥さ氖?,莫言“厚顏無恥”地“落網”不久,其“網態”出現了180度的逆轉:莫言不僅自嘲《人一上網就變得厚顏無恥》是“歪船野馬,偏激文章”,而且熱情著文盛贊“網絡文學是個好現象”?、诟鼮槌鋈艘馔獾氖?,他甚至欣然出任“中國網絡大學”首任校長。
莫言在談論創作經驗時說,他曾經努力嘗試“把壞人當好人寫”或“把好人當壞人寫”。例如《豐乳肥臀》,就是既要拷問出罪惡背后的善良,也要拷問出善良背后隱藏的罪惡。對此,有人認為這是莫言小說敘事之“人性美學”的精彩表述,是文學大師的“寫作秘訣”。但也有人認為,這是“歷史虛無主義”的自我暴露,是“調扭顛丑”的“反面教材”。所謂“調扭顛丑”,即“調侃崇高,扭曲經典,顛覆歷史,丑化人民群眾和英雄人物”的縮略語。網評針鋒相對,究竟誰是誰非,不能一言以敝之。但莫言只有一個,網評千差萬別,我們究竟應該相信誰呢?觀點可以不同,但標準卻不應多樣。
和網評莫言一樣,莫言的網絡言論,在網評語境中具有極大的爭議性,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他那些調侃與反諷之語,也沒有打破常識底線,與“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雷人雷語”相比,莫言的隨筆與批評文字,尤其是他獲獎后的一些言論,明顯具有一種回歸常識的趨向?;蛟S,我們應該向莫言學習,回到常識,重建大數據時代“微批評”的價值觀。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注釋】
①[美]戴維·溫伯格:《知識的邊界》,胡泳、高美譯,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2頁。
②莫言:《網絡文學是個好現象》,《人民日報》,2008年12月1日。
責編/周素麗 美編/宋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