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珂
紗麗(Sari)是印度及印度次大陸地區女性的傳統服飾。這條5-8米長、60-120厘米寬的長布有不同的材質、圖案和顏色,可以非常簡約也可以裝飾奢華至極的刺繡和寶石。自從印度變成了英國殖民地,大量印裔移民涌入英國后,在不少英國人的認知里,它代表著印度文化優雅知性的一面;而在年輕人的眼里,它更可以直接和寶萊塢畫上等號,代表著艷麗的色彩、熱情的歌舞和異域風情。紗麗之于印度次大陸的服飾文化,或許就相當于和服之于日本,韓服之于韓國,旗袍之于中國。在英國也仍然有一些印裔,會在日常生活中穿著不同功能和花色的紗麗逛超市、做家務、喝下午茶、參加婚禮和葬禮。通過改良之后,她們甚至可以不需要再在里面穿襯裙,而是改穿牛仔褲。這樣一個文化符號,在21世紀的全球化語境下,又代表了什么呢?
由RASA劇團、東倫敦斯特拉福皇家劇院(Theatre Royal Stratford East)出品的獨角戲《誰的紗麗》(Whose Sari Now?)就試圖回答這個問題。RASA劇團由英格蘭藝術委員會資助支持,注重探討以斯里蘭卡、威爾士、柬埔寨和肯尼亞為主的移民社群的文化認同和文化錯位等現象。它的核心人物為馬來西亞出生的藝術總監Rani Moorthy,她同時也是該劇的演員。而這種由劇團本身及其核心人物帶來的文化多樣性,也在《誰的紗麗》中有著豐富體現,使得這部劇雖然立足于印度次大陸文化,它帶來的思考卻是普世而超越地域邊界的。這出大約一個小時二十分鐘左右的獨角戲,由Rani扮演五位文化背景和社會地位各異的女性,而她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紗麗。當觀眾逐一進入這狹長的小劇場后,Rani一邊讓大家隨意把玩扔在地上到處都是的紗麗借以感受它的質感,一邊看似不經意地和觀眾開始聊天,聊她是怎么穿著這件綠色輕薄的紗麗去逛馬莎(英國的中高端超市),或是穿那件紫色綢緞質感的紗麗去好友Sarah家喝下午茶,盡管Sarah每次都警告她不許她再穿了。她對紗麗的喜愛、驕傲之情溢于言表,她撫摸這些質料就如同她撫摸自己的孩子,盡管她在英國長大的兒子每次都對她穿紗麗不以為然。
當觀眾以為Rani還在閑聊的時候,她早已從容地進入她的第一個角色,一個生活在英國的印裔母親。對這位母親來說,紗麗是她難以割舍的傳統文化,她對另一個外表也是印裔的女性觀眾說,你來摸摸看,這就像我們的第二層肌膚一樣,不是嗎?那位觀眾搖了搖頭,她也并沒有責怪,更沒有發怒,只是輕輕說了一句“你不懂”。她是那么善良,就像拉著你的手細數家常的鄰居,可她偶爾也會感到紗麗給她身體帶來的桎梏,尤其是當她年紀越來越大、體重越來越重之后。在她某天出去采買的時候,她看到馬路對面有個穿著白底碎花小裙的女孩,她說,那是一個她沒有辦法伸手觸碰的小女孩。在這種迷蒙的悲傷和迷惑中,Rani結束了對第一個人物的敘述。她扯下了身上那件紅色紗麗,變身成第二個人物:一個變性的現場秀主持人。在這段表演中,Rani的臺詞功底令人印象深刻。所有的臺詞都是詩體,它們就像子彈一樣由Rani射向每個觀眾的聽覺神經,可以讓我們僅僅通過語言來體驗第二個人物內心憤怒的情緒,同時“嘴皮子利索”也符合人物是個主持人的設定。他曾經也和自己文化中的其他女性一樣穿紗麗,但現在他選擇同時拋棄自己曾經的性別和文化。可笑的是,他的美國白人女朋友卻是個十足的“紗麗狂熱分子”,滿腦子都是對于這來自印度次大陸的美麗服飾的綺麗幻想。他惡狠狠地質問觀眾為什么他作為一個男人卻還要穿紗麗去滿足自己的女友?對這個人來說,紗麗成了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二皮膚,如同幽靈一般如影隨形,怎么扯也扯不掉。
第三個人物則是一個不會說英語的底層女工,她的職責就是編織紗麗。她對紗麗的情感,是帶著怨恨的深愛。她制作的是高級的紗麗,上面綴滿了流蘇和寶石,可是對她這樣的人來說,這種紗麗是她一輩子也沒有機會穿在身上的。本段演出全部改說當地語言(筆者不知具體是哪一種),劇情的理解主要通過字幕投影。不過有幾個關鍵詞還是可以聽懂,比如“女神”(Goddess),似乎穿上華美紗麗的女人就是女神。另一個是“高階”(High Class)。Rani邀請觀眾席中的女性坐在舞臺中央,問她是不是“高階”。如果對方回答不是,她就生氣地把對方趕下臺;如果對方點點頭,她就為她穿上紗麗,并贊頌對方是女神。她不在乎她們是不是印裔,只在乎她制作的紗麗要裹在“上等人”的身上才行,但她也有她的驕傲。還有一個詞筆者也是不需要借助字幕就能聽懂的:機器。這個詞一直重復出現在女工的臺詞里,而女工提到這個詞時鄙夷的神情溢于言表。顯而易見,女工很驕傲她的手藝,她可以手工編織紗麗,她瞧不起那些機器編織的大規模工業生產的紗麗。在這一段,筆者認為從編劇角度來說有一點特別值得肯定,就是編劇并沒有借女工之口大談特談傳統手工藝與大規模生產、強勢工業文化對本土文化侵蝕等等問題,而只是從人物出發,從人物視角去點到為止,留下余白讓觀眾自己思考。
第四個故事是一位在馬來西亞公司上班的青年印裔女性,她一直在追求晉升然而就是晉升無門,因為那個馬來老板不喜歡她。在某個休息日,她接到他的電話,讓她在公司一場慶典活動中穿紗麗——這是公司的傳統。每到公司的活動,他都會讓公司里的亞裔女性穿上自己民族的“傳統服飾”,甚至有時候會讓她們彼此交換服飾,以此取樂。而公司的男性同僚呢?他們可不需要受到傳統的限制,他們想穿啥就穿啥。種族和性別的雙重歧視被裹以文化的外衣加諸在她的身上,就像她不得不穿的那件紗麗。點睛之筆在于她最后抱出了一只時裝模特,并通過紗麗將它和自己纏在了一起。“你是多么令人喜愛啊,一個不會說話的白妞!(white and speechless)”她對塑料制成的模特說。她在職場的處境可以說是真實、絕望而普世的,然而這種絕望更像是溫水煮青蛙,不是身處其中的人或許根本無法了解,甚至會批評她們“身在福中不知福”——尤其是和第五個女性的故事比起來的話。
第五個女性,是一個在斯里蘭卡內戰中逃難的孕婦,逃難的時候她身上一無所有,只有一件她新婚時的大紅色紗麗,而她的丈夫,遠在加拿大。當她不得不在戰亂中生產的時候,這件紗麗又變成了她新生兒最后的避難所和希望。通過多媒體放映,斯里蘭卡的混亂和加拿大的平和寧靜形成強烈對比,夾在這當中的,是這個除了紗麗和孩子外一無所有的女性。當另一個生活小康的職場女性在控訴紗麗給她的禁錮時,我們不得不去想,和在戰亂中產子的女性的絕望處境相比,是否本身是一種奢侈呢?還是說這種對比本身就是無謂可笑的,它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何不食肉糜”。最后,Rani又變回了一開始那個母親,站在那個采買的街口,看到那個身穿著白底碎花裙的小女孩,感覺到自己離她是那么遙遠,那么不可觸及。如果路口是人生的選擇,那這位母親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選項——她生來就注定了不能穿白底碎花裙,她生來就只有紗麗這一條路可以走,她不得不驕傲,她不得不留戀,她不得不擁抱這屬于她的第二層肌膚。那個白底碎花裙的小女孩,只是虛幻而遙遠的另一種可能。
經歷了英國退歐、美國大選的2016年已經過去,2017年看似是一張白紙,其實它不過是又一件色彩鮮艷的紗麗,裹挾著歷史斑駁的身軀。性別、種族、階級仍然是每個人身上的第二層皮膚。美國新任總統在西方知識界看來聳人聽聞的歧視言論,其實也并不那么聳人聽聞,因為那種言論時時刻刻我們都可以聽到,親友口中,同事口中,甚至自己口中。一方面我們每個人都依靠這件紗麗劃地為營、黨同伐異,呆在自己的文化安全區內冷漠甚至略帶敵意地審視著他者身上的紗麗;另一方面,我們的紗麗也被這些他者以同樣的目光觀看著。久而久之,就像主持人的女朋友,就像職場女性的馬來老板——我們的目光已經沒有辦法透過這層層紗麗去看到穿著它的人,卻只會把這第二層皮膚當成那個人本身。
《誰的紗麗》厲害之處正在這里。它通過講述五個性格、國籍、社會階層、人生軌跡,乃至出生、性別都不同的女性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再簡單不過卻時常被遺忘的事實:每一個都不應該被身上的紗麗——種族、膚色、性別、年齡、地域所定義,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獨立的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