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
[摘 要]在中西環境倫理研究領域,對羅爾斯頓生態倫理思想的研究一直方興未艾。但學者對羅爾斯頓思想的研究大多集中在自然的內在價值這一概念上,而且在研究這一概念的過程中,很少有學者從環境美德的角度切入作深入研究。從表面上看,羅爾斯頓的內在價值理論似乎是對環境美德理論的挑戰,因此,學界對于環境美德倫理的探討,大多集中在對大衛·梭羅、奧爾多·利奧波德和蕾切爾·卡森的研究上。本文認為,盡管羅爾斯頓提出了以內在價值為核心建立環境倫理體系,但事實上從他對內在價值的論證中可以看出,其本質上是屬于一種環境美德倫理。本文主要從生態理性、生態想象力和生態情感的角度,來分析為什么羅爾斯頓的環境倫理學在哲學深處是一種環境美德倫理。
[關鍵詞]羅爾斯頓;內在價值;環境美德;生態理性;生態情感;生態想象
被譽為環境倫理之父的霍爾姆斯·羅爾斯頓Ⅲ(Holmes Rolston Ⅲ),他所建立的環境倫理學體系一直被中西學者所廣泛探討,尤其是這一體系建立時所使用的核心概念,即自然的內在價值。直到今天,對羅爾斯頓環境倫理思想的研究依然是熱點。在中國環境倫理的研究領域,除了期刊上發表的大量相關的研究論文之外,至少有兩本研究專著已經出版。一本是趙紅梅撰寫的《美學走向荒野:論羅爾斯頓環境美學思想》①,該著主要是從美和善的關系角度來研究羅爾斯頓的環境倫理學思想。作者指出,是羅爾斯頓對自然的審美欣賞搭建了他的環境倫理體系。另一本是楊英姿撰寫的《倫理的生態向度:羅爾斯頓環境倫理學思想研究》②,該著主要探討了羅爾斯頓的價值論,此外還把價值論和美德理論聯系起來作研究,也就是指出羅爾斯頓的內在價值理論是與人的德性的形成與完善密不可分的。這些研究大多從羅爾斯頓的自然價值論出發,很少聚焦于環境美德的角度。盡管楊英姿在其專著中提到了自然價值和環境美德的關聯,但她卻忽略了環境美德中的一個重要維度,也就是人的情感與身體的功能。本文試圖從環境美德理論的視角出發,來分析羅爾斯頓的內在價值觀:首先對環境美德倫理的興起及其理論源頭作一介紹;接著介紹羅爾斯頓環境倫理體系中內在價值的概念;最后從三個方面詳細分析羅爾斯頓以生態為核心的環境倫理為什么可以納入環境美德倫理的范圍。
一、環境美德倫理的興起及其理論源頭
環境美德倫理是近三十年來興起的一個新的研究熱點。它是針對非人類自然具有內在價值的理論體系的一種批判。以內在價值為核心所建立的環境倫理體系,其主要代表人是霍爾姆斯·羅爾斯頓Ⅲ、保羅·泰勒(Paul Warren Taylor)和湯姆·雷根(Tom Regan)。加拿大學者盧克·溫文(Louke van Wensvee)于2000年出版了第一本研究環境美德倫理的專著①。另外,菲利普·凱佛瑞(Philip Cafaro)和羅納德·桑德拉(Ronald Sandler)也是研究環境美德倫理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們曾共同編輯了兩本論文集《環境美德倫理》②。此外,在哈國羅夫(Eugene Hargrove)主編的《環境倫理》(Environmental Ethics)期刊上也發表了很多關于環境美德倫理研究的論文。中國學者對環境美德倫理研究的專著,目前有華東師范大學姚曉娜寫的《美德與自然:環境美德研究》③。環境美德倫理主要關注的并不是自然是否具有內在價值的哲學論證,而是關于人類的卓越和幸福,尤其是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所培養的人類的卓越品質。環境美德倫理研究的代表人之一菲利普·凱佛瑞,曾在論文中把梭羅(Dawid Thoreau)、利奧波德(Aldo Leopold)、卡森(Rachel Carson)這三位偉大的自然主義作家看成是環境美德的體現④。另外,他還專門寫了一本《梭羅的生活倫理:瓦爾登湖和對美的的追尋》⑤,通過分析梭羅的環境美德,詳細闡述了其環境美德倫理思想。凱佛瑞指出,人與自然的關系會促進人的卓越,這種卓越體現在很多方面,比如個人的美德(自信、獨立、充滿希望、活在當下、陽剛氣質、自立等)、社會的美德(情感、友好、慈善、愛、同情和信任等)、智力的美德(自我知識、歷史感、好奇心、敏感、野性和原創性等)和身體的美德(健康、活力、忍耐、寂靜和堅忍等)。
環境美德倫理的理論源頭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美德倫理。我們知道,亞里士多德倫理學的一個核心概念是德性。德性與人的活動密切相關。根據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人的活動是指“靈魂的一種合乎邏各斯的實現活動與實踐,且一個好人的活動在以合乎它特有的德性的方式完成時就是完成得良好的”⑥。當人心靈的高貴部分即理性的活動完成得比較好的時候,人就具有了德性,并因此實現了人類的卓越,這也是亞里士多德強調的幸福,即幸福的本質就是做得好(活動得好)。亞里士多德在他的美德理論中重點強調的是靈魂中理性的部分,他把靈魂中的理性部分又分成了兩個方面:一部分理性是嚴格意義上的理性,主要思考不變的問題,這一部分理性的充分實現即具有了理智美德,其中包括科學、智慧和努斯。另一部分理性是非嚴格意義上的理性,思考可變的問題,它包括實踐智慧和技藝。就實踐智慧來說,它思考的是與人類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善的問題,其主要功能是決定人的總體生活中什么是善的,并努力去實踐這種好的生活。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亞里士多德關于人性的卓越,側重人的心靈的卓越部分即理性的實現,最卓越部分的理性是理智理性,另一部分則是和人的生活相關的實踐理性和技藝。當兩種理性處于理想的活動狀態之時,人就具備了兩種德性,即理智德性和道德德性。
環境美德理論在三個方面發展了亞里士多德的倫理思想。其一,環境美德思想把孕育美德的關系從人際關系擴展到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這里的自然尤其是指較為原生態的自然,也就是西方所特有的概念——荒野。菲利普·凱佛瑞在他的論文《梭羅、利奧波德、卡遜:走向環境美德倫理》⑦中所列舉的梭羅、利奧波德和卡遜的環境美德基本上是在較為原生態的荒野中,而不是在已經人化的自然中孕育的。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梭羅的《瓦爾登湖》和利奧波德的《沙鄉年鑒》中看出。其二,環境美德思想注重人的身體在美德實現中所起的作用。菲利普在《生活倫理:瓦爾登湖和追求美德》一書中對梭羅的美德作了歸類,其中有一項即與身體相關,例如身體的干凈、活力等①。其三,環境美德注重人的各種情感的擴張,而不是情感的克制。我們在梭羅、利奧波德和卡森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很多這樣對自然的情感的無限擴張;而不是如亞里士多德的注重人際相處時用實踐智慧去克制自己的情感,使之在一定的度之內,也就是中庸。環境美德理論非常重視人的情感因素,這種情感主要包括人在自然中的審美感受力,包括觀察力、創造力、感激之情和敬重等。
二、羅爾斯頓的環境倫理:內在價值的概念
我們知道,羅爾斯頓的環境倫理體系是建立在內在價值這一核心概念的基礎上。他認為,如果環境倫理學要成立的話,就必須證明自然具有內在價值。那么什么是自然的內在價值?對于內在價值的定義,羅爾斯頓在其經典著作《環境倫理:對自然世界的義務和自然世界的價值》②第六章中詳細作了闡述。他主要是在與工具價值的對比中提出內在價值概念的。他說:“工具價值使用某物作為實現某一目標的手段;內在價值本身就是有價值的,不需要必然地去訴諸其他。利奧波德感嘆自然以前只是被看成是人類的工具價值,人類被看成是內在價值的唯一擁有者。但對生態學敏感的人會修改他的價值觀。”③在第六章及該書其余的章節(第二至第五章),羅爾斯頓從生態科學的角度描述了大自然中有感覺的生物、有機體、瀕危物種和生態系統的價值,對自然的自然價值的描述都是根據他們的生態特征。下文將從形而上和倫理的角度來分析羅爾斯頓內在價值的概念。
從形而上的角度來看,內在價值是不依賴于任何其他有意識的存在物而獨立存在,它依賴于我們通過生態科學和生物科學知識所發現的自然的客觀特性。也就是說,內在價值不依賴于關系而存在,不依賴于人這樣的評價者。對于羅爾斯頓來說,人不是價值的唯一評價者,在動物界也存在這樣的價值評價。他在《自然的價值和價值的本性》一文中舉例說明這一點:“一個沒有尾巴的蝙蝠媽媽,可以使用自己的方式在完全的黑暗中逃脫布蘭肯洞穴,每小時捕捉500到1000個昆蟲放到自己的翅膀上,然后再返回去找到并哺育自己的幼崽。她評價昆蟲和幼崽。”④通過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在羅爾斯頓看來,人不是大自然唯一的評價者。自然的內在價值不是人類賦予自然的,而是人類發現了自然的屬性,但這種發現伴隨著情感的體驗,也就是說,情感的體驗與自然的客觀屬性的結合形成了價值。
從倫理的角度來說,自然的內在價值是康德義務論倫理思維的生態延伸。按照康德創立的義務論的倫理理論來說,人類對動物和對自然的其他生靈沒有直接的義務,原因是動物不具有康德提出的理性的標準。在康德看來,我們只對人擁有直接的道德義務,因為人具有理性,這種理性能使個人超越當代的風俗和權威等去建構自己的道德原則,并且會遵守。這里面有一個道德思維邏輯框架:當我們理性上認可了一事物具有內在價值的時候,我們就必須在行動上去尊重和保護這種內在價值。羅爾斯頓提出的以內在價值為核心的環境倫理盡管把道德考慮的對象從人擴展到了有機體、動物、植物和整個生態系統,打破了曾統治西方多年的人類中心主義。他發展了康德的人是目的的觀念,而提出自然尤其是荒野本身也是目的。自然的目的體現在其生命創造活力。“在荒野中,生命體會被降解,但在這永恒的毀滅中,自然又能極有秩序地自我聚集成新的生命體。大地殺死自己的孩子,這似乎是一個極大的負面值,但她每年又生長出一輪新的生命,用以替代被殺者。大地這維護生命的生發能力,既是最具野性、最驚人的奇跡,也是最有價值的奇跡。”①在羅爾斯頓看來,自然(主要指荒野)是有目的的,不斷地創造出生命,這一目的是善的和美的。這是自然作為生態系統所具有的內在價值論證。羅爾斯頓就是通過這種生態科學的理性思維方式,論證了生命有機體、植物和動物的內在價值。但這樣的論證模式是康德義務論倫理思維的延伸。羅爾斯頓將康德的實踐理性發展為生態理性,但在倫理思維方式上他沿用了康德的義務論倫理框架。關于內在價值的義務論倫理框架,拉斯·薩謬爾森很好地表達了這一觀點:“證明自然具有內在價值這一論點的意義在于這一價值會使我們承擔義務:它們給我們對自然的價值的承載者進行行動的理由。”②
三、羅爾斯頓的內在價值與環境美德
我們知道,環境美德倫理是在批判內在價值為核心的理論上建立以來的,那么,為什么羅爾斯頓以內在價值為核心建立的環境倫理體系能納入到環境美德倫理中來?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我們可以從《哲學走向荒野》中的一段文字看出:“但純粹的城市人是單向度的人,只有那些把鄉村和荒野自然也加入自己的存在中的人才是三維的人。至于我自己,我認為要是缺了對自然荒野的尊重與欣賞,生命的道德意義就會大大萎縮,一個人如果沒學會尊重我們稱之為‘野的事物的完整性與價值的話,那他就還沒有完全了解道德的全部意義。”③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羅爾斯頓對道德的理解并非只是遵循生態道德原則(即尊重并保護自然的內在價值),而是通過對自然內在價值的尊重和欣賞,實現一種三維人的好的生活。這里有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即為什么尊重和欣賞內在價值就可以幫助我們過一種好的生活?這涉及對好的生活的理解和羅爾斯頓的內在價值觀,以及兩者的相互關系。
好的生活也是一種人性在其中能夠充分實現卓越的生活。亞里士多德的倫理更多地是強調在城邦中人際關系的實踐智慧。當科技對人與人和人與自然的關系有了空前改變的時候,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智慧又實現了復興。在環境美德研究領域,人們更重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在培養人性卓越時的影響。人的卓越也從亞里士多德所強調的理性的功能擴展到了人的身體功能和情感能力,而情感能力不是如盧梭所指出的天然的情感能力,而是奠基于生態理性基礎上的生態情感。羅爾斯頓的內在價值觀所體現出的生態情感,與梭羅在《瓦爾登湖》中所展現的生態情感有本質的不同。受愛默生超驗主義的影響,梭羅在與自然相處時,強調的是對自然(尤其是對荒野)的感受力,這種感受力并不是以科學的數據為媒介,而是人的直覺為基礎,其在對自然的感受中結合了很多人類文化的元素。而羅爾斯頓對自然(尤其是對荒野)的感受力是建立在豐富的生態知識基礎上的,它與自然中的文化關系不大。下面,本文從兩個方面詳細闡述羅爾斯頓在對自然內在價值概念的論證中所體現的環境美德思想。
(一)生態情感的充分展開
這里的生態情感主要指的是對自然的親身體驗產生的精神上的“興奮”,正是這些“興奮”與在生態科學基礎上發現的自然的客觀屬性結合,形成了內在價值的觀念。羅爾斯頓強調,價值評價需要興奮體驗。他說:“如果我們想談論自然價值,那我們必須主動‘介入到這些價值中;也就是說,必須要以個人體驗的方式分享這些價值,這樣才能對它們做出恰當的判斷。”①在羅爾斯頓看來,“價值,需要內在的興奮……所有的自然評價都是建立在體驗的基礎上,但這并不是說它的描述,它的價值只是那些體驗。評價可以是更進一步地以非偏袒的方式對這個世界的認知”②。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羅爾斯頓所指的興奮并不是在人的感官體驗基礎上的興奮,而是在人的生態理性結合了身體體驗基礎上產生的興奮。情感的介入與身體緊密相連,這一點與中國的身心合一有些類似。在環境美德倫理中,對身體的重視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這在很大程度了延伸了亞里士多德所理解的人性的卓越。身體與情感能力是人的一個重要方面,在以理性為主導性的古希臘古典哲學中,這兩種能力處于被忽略的地位。而在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中,這兩種能力對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起著突出重要的作用。關于身體能力,羅爾斯頓非常注重在荒野中的行走,正是這些行走和所遇到的與身體相關的體驗,如饑渴、信心與恐懼、尋找住所等等,激活了我們與動物相近的本能,也因為這些體驗,我們對與我們有親緣的生命能作出價值判斷。
(二)生態理性的充分實現與生態想象力的展開
羅爾斯頓在闡述內在價值理論時所表征的生態理性,指的是經過生態科學和生物科學知識所浸潤的理性,這些理性催發出豐富的生態想象力,而這種想象力會讓我們和自然形成一個彼此生命相依的整體,能將小我與無限相聯,且這種連接是人性中非常高貴的部分,也是人生意義的源泉。如果沒有生態理性與想象力的發展,那么人極容易被各種現實的利益所驅動,且如果把自然當成是資源,人類也很難超越小我與“資源”的自然相聯。“在此我們認識到,自然首先是價值之源,是在后來,在第二性的意義上,它才是一種資源。在荒野中,我們是在體驗根,這種體驗是有價值的。但我們體驗的對象,即這些野性的、生發生命的根是在人類出現之前就已在運行自然過程,這些過程給我們很多價值,而且不管我們是否意識到,它們給我們的益處都一直在我們的生命之根中起作用。”③從這里我們看出,羅爾斯頓通過在生態理性熏陶基礎上的生態想象力在荒野中找到了根。如果沒有豐富的生態知識為背景,人們在荒野中很容易感受到的是恐懼、孤獨和逃避,轉而回到文明的懷抱中。我們知道,在中國文化背景中,荒野通常是消極的概念,例如《說文解字》對“荒野”是這樣解釋的:荒,為蕪也,“一曰草淹地也”;對“野”的解釋是:“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野。”從這種解釋我們可以看出,中國人對荒野的理解的核心要點是:荒野被視作是與人類文化相反的概念,因此荒野很難成為中國人的生命之根。中國人的生命之根常在具體的文化中找到,即具體生活的地方和血緣關系。只有在豐富的生態知識背景下,依靠想象力,人們才能在荒野中找到意義和歸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