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不平等

蔣方舟

你所見過的最不平等的愛情是什么樣？

一個有名的女作家，同時也是電視編劇界的“女王”，漂亮而勤奮。她每天下午三四點離開家，到戀人的住處。她的戀人N先生是一個比她大13歲的有婦之夫——與妻子分居而不能離婚。男人不帥，胖胖的，和她一樣高，身體不好，沒有工作，生活拮據。

女作家給戀人做了豐盛的晚飯，兩人一起吃飯、聊天。有時女作家會因為太疲憊而睡著。她臨走前，會為戀人準備好第二天的食物。晚上11點左右她回到自己的家，母親和妹妹已經睡了，她一個人躲在寒冷的玄關寫作，寫到天亮。清晨時，寫作的地方已經收拾干凈，又變成連接玄關的冰冷空間。女作家為母親和妹妹做好飯，處理瑣事，工作，去戀人家……周而復始。

女作家和戀人的愛情從她青年時期持續到中年，貫穿了她人生的黃金時期。戀人是她20多歲時一起工作的文化社的攝影師，在那時或許還有作為前輩的光芒，但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他都只是一個身體羸弱、精神脆弱的中年人，被正值盛年的女作家照顧著。

這是我見過的最不平等的愛情。

女作家名叫向田邦子，被譽為“昭和民族的張愛玲”。看向田邦子與張愛玲的作品，確實有相似的地方。她們都愛寫家庭與戀愛，都筆觸辛辣，愛寫人猥瑣的內心見光一剎那的窘迫，但兩人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張愛玲的小說總在寫“幻滅”，她小說中的男主角總是留學生或者華僑：范柳原、佟振保、童世舫、章云藩……他們對于古老的中國有種幽深的愛與懷念，愛投射到了女主角——“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身上，與她交往之后，男人卻發現那只是美麗的虛空、奢靡的殘破，繼而失望。

向田邦子的小說卻是一開始就沒有希望。她小說的主角大多數是大齡單身、平淡無奇的女性，有點虛榮，有點自卑，渴望被愛，渴望被觸摸，并且為這些渴望放棄所有的尊嚴。在愛情中始于失望終于失望，所有的溫暖都是自己提供給自己的。她小說里的女主角之一桃子說：“只要發現一點兒好笑的事，就想趁著能笑的時候趕快笑。”她希望通過大笑來激勵自己。

張愛玲寧愿讓主角沉淪到底，也不會讓他們有這樣令人絕望的樂觀。

但是向田邦子必須樂觀。她的父親性情暴戾，作為長女她成了家中唯一的依靠，打理家務，照顧弟弟妹妹，通宵寫作以賺取家用。

按照偶像劇的路數，這樣的女性應該被愛情救贖，有家底厚實的伴侶握住她的手，替她承擔生活的重負。但現實是，她的愛情秘密而隱忍，她沒有被照顧，反而是需要她照顧的人多了一個。

我們總愛用“心疼”去形容自己無法理解的情感，心疼不婚的女性，心疼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心疼苦戀十幾年而無法結婚的情侶。

那我們能夠心疼向田邦子嗎？

我曾經好奇為什么向田邦子能夠保持那么旺盛的創作力，一共創作了超過1000個劇本，超過1萬個廣播劇。一個人僅僅是出于物質的壓力，絕不可能如此勤奮;當我看到她擁有N先生這樣的戀人時，我似乎能夠理解一點了。

她的戀人并不占據她的一點點生活。N先生的無能，反而成為一種饋贈。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圍繞著邦子，最幸福的時刻是兩人在家吃晚飯時親密地聊天。邦子睡了，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內心想：趕快振作起來，迷途的羔羊。邦子不在的早上，他就聽著她的廣播，露出微笑。

N先生在向田邦子生命中的意義，如同一道溫柔的目光。

如果向田邦子嫁給了一個能干的男人，跟他結婚、生子，招待他的朋友，依附于他的生活，她也無法保持高產而專注的創作。

不必心疼不平等的愛情，因為愛情就是不平等的。

我喜歡奧登的一首詩：

我們如何指望群星為我們燃燒？

帶著那我們不能回報的激情？

如果愛是不平等

讓我成為那愛得更多的一個。

向田邦子和N先生，誰愛得更多呢？

N先生在40多歲時毫無征兆地自殺了，或許是因為越來越孱弱的身體讓他覺得未來沒有希望。

向田邦子那一年被父親趕出家門，自己租了間很小的房子繼續創作。

一個人的房間，只有貓做伴。

十幾年后，向田邦子在51歲那年獲得了直木獎。輿論多有不滿，認為她不配，向田邦子說：“我20年來專注于文學，犧牲了妻子的身份和孩子，一切都犧牲了。身邊也有因走投無路而自殺的文學好友。在外界略有了點浮名，審查員給了個普通的獎，就有人讓我辭退，我實在怒不可遏。”

可仍有人質疑，認為她太年輕。

次年，向田邦子死于空難。

（王傳生摘自新浪網作者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