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八○年,西班牙耶穌會修士阿隆索·桑切斯(Alonso Sánchez)從初建不足十年的馬尼拉城致信西印度事務委員會,力勸西班牙政府出兵攻打明朝、征服中國。未久,菲利普二世駁回了這項建議?;蛟S是因為,此時東西方絲銀貿易通道初步形成,西班牙王室及直接管理菲律賓的墨西哥總督轄區也缺乏策動大規模軍事行動的意愿,桑切斯的建議最終被擱置了。
但桑切斯的建議并非一己的狂妄之詞,在墨西哥和菲律賓殖民政府里,策動攻伐中國者也不止他一人—直到一五八六年,馬尼拉殖民政府還曾撰寫過《論征服中國備忘錄》。值得注意的是,他做出軍事判斷的依據正是西班牙帝國在加勒比的經驗:桑切斯認為,呂宋諸島之于中國大陸的地緣位置,正相當于加勒比諸島之于美洲大陸;經營大陸旁側的一環島鏈,可構成最終侵占整塊大陸的跳板。
桑切斯的言論之中,有一點耐人尋味:鼓吹征服中國的關鍵理由竟是中國人堪稱典范的天性。他在信中寫道:“中國人甚為聰穎,皮膚白皙而樣貌悅人,其人高貴,其國富庶,與印第安人絕殊,除卻信仰與勇力,其余皆勝吾人?!备鶕G兴沟恼撌?,中國人最為可取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智慧”或“悟性”;據此,他堅信中國人是溫婉而高貴的“白人”(blancos),與菲律賓群島上粗鄙的“印第安人”(Indios)全然不同。
這樣一則四百年前的史料,初瞥之下,有兩點可能讓今天的中文讀者感到詫異。其一是我們早已內在認可了世界人種劃分,而忘記了所謂人種分類法不過是十八世紀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的發明。林奈根據人們的膚色及他們居住的大陸提出了分類法:黃種人住在亞洲,黑人在非洲,紅種人在美洲(指新大陸上紅皮膚的“印第安人”),白種人在歐洲。桑切斯在十六世紀晚期貌似恭維地將中國人稱作“白人”,那是因為“黃人”的概念還不存在。其二是桑切斯對“印第安人”這一語詞的用法與我們現今的概念不符。作為當代漢語名詞的“印第安人”,明顯是英文Indian的音譯,意指屬于蒙古種的美洲土著居民。最早引入這個名詞的譯者顯然頗費躊躇,不愿把這個詞與國人早已熟識的“印度人”混為一談;譯法的甄選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康有為就在《大同書》里將美洲原住民稱為“煙剪人”,挑選了時人的另一種譯名,暗指美洲土著居民是最早的煙草種植者。但無論是“印第安人”還是“煙剪人”,語詞的真正來源、西班牙文的Indio反而沉寂在殖民史的疊層之下了。
西班牙人發明“印第安人”(Indio)這個詞,其中頗費了一些周折。將原住民稱為Indio,是因為西班牙人將其發現的土地稱為Las Indias(西印度)。一個慣常的解說是,哥倫布將新大陸誤認作印度,但這不僅僅是哥倫布的個人見識問題,而是由于歐洲中古時代慣于將亞洲東部相當一部分土地泛稱為Las Indias。這個想象中的地理空間遠大于古代印度的實際領土,而且是復數形式,因此我想或可譯作“諸印度”。
“諸印度”不是某個具體國家或民族的稱謂,而是遠東一片地理區域的統稱。桑切斯在呂宋島撰寫信函的四十年前,即一五四○年,第一批將美洲描摹為縱貫南北兩極的綿延大陸的地圖在歐洲出版,這批地圖被稱為《新半球圖》,作者是繪圖師塞巴斯蒂安·明斯特爾(Sebastian Münster)。圖中亞洲與美洲的距離被畫得過于狹窄,亞洲的東北角從左側探入,幾乎是緊貼著墨西哥海岸,這片土地被標識為“上印度”(India Superior)。韋伊·戈麥斯在《帝國的熱帶》(The Tropics of Empire)一書里介紹說,中世紀晚期對“印度”的地理想象,到了大航海時代又演化為一套“海域系統”。這套“海域系統”囊括了日本列島、中國南方海岸、印尼諸島、印度洋、馬達加斯加和桑給巴爾等東非島嶼。
彼時關于“諸印度”的話語,還滲透著歐洲古代地理觀的影響。歐洲古代地理觀認為,地理,特別是氣候對人群的智識有重大影響:生活在寒帶的人群,體格強健而頭腦簡單,生活在炎熱地帶的人群同樣愚笨,只有生活在溫帶(當然是歐洲所處的北溫帶)的人們才是健康而睿智的。這種觀念投射到亞洲時,西方人就認為中國人與日本人較為智慧,屬于“白人”,而生活在炎熱赤道地帶的人們智力平庸。在這種語境下,赤道居民又時常被稱作“印度人”。因此有學者認為,這也就是為什么哥倫布首次航行,除去洋流的判斷,選擇向西南方前行,而不是徑直駛向正西方:很可能是考慮到正西方對應著古中國,兩方接觸之后不容易占據先手。懷著這樣的地理觀念,殖民者帶著輕蔑的語調把赤道周邊的居民們稱為“印度人”。對外來者而言,被呼喝者自己的空間觀念無足輕重,重要的是他們已然淪為帝國的臣屬。
阿根廷裔美國學者瓦爾特·米尼奧羅(Walter D. Mignolo)在《文藝復興的隱暗面:識字教育、地域性與殖民化》一書里,用一章的篇幅介紹歐洲人如何將美洲放入地圖,現代美洲又是怎樣浮現于歐洲人的意識當中。他提醒讀者,在殖民史五百年的歷程中,十六至十八世紀,西班牙人大體用“諸印度”來稱呼他們在新大陸的領地。從西班牙帝國的視角來看,從開端到終結,海外領土都被構想為“諸印度”,而不是美洲,這一點從哈布斯堡王朝的相關法律文書中可以窺見。
為歐洲人文知識界“發明美洲”的,是效命于西班牙王室的佛羅倫薩人亞美利哥·韋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韋斯普奇在意大利貴族和人文知識分子圈子里交友甚廣,一五○三年,他在一封信札(信函是文藝復興時代的重要知識載體)里提出了下述觀點:古巴島和圣多明各島以南的廣大土地不是亞洲海岸,而是此星球上尚不為人所知的版圖。一五○七年,日耳曼制圖師馬丁·瓦爾德澤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在出版于斯特拉斯堡的《新大陸圖版》中,倡議將新大陸命名為“亞美利加”,以紀念韋斯普奇。德國地理學家和地圖繪制師們偏好“美洲”,而西班牙帝國的公文里,“諸印度”的說法更常見,這并非出于偶然:西班牙帝國的統治者只在乎如何有效地控制海外領土,而意大利人文主義者和德國地圖繪制師們更關注拓展人文地理知識。
值得注意的是,十九世紀英國人奪取了西班牙帝國在加勒比海的屬地,順延西班牙人的傳統,他們也將加勒比殖民地稱為West Indies,是為“西印度”。近代中國通過譯介而獲取的世界地理信息,受到英國語文的影響太深,總以為“西印度”是指英屬西印度群島,殊不知西班牙人的“諸印度”要遠遠超出加勒比海的范圍。
西班牙地理學家貝拉斯科(Juan López de Velasco)從一五七一年起擔任西印度事務委員會的宇宙志學者,他在任內所著的《諸印度記述與劃界》詳盡描繪了西班牙帝國的轄地,也就是從現今的加勒比群島到菲律賓群島之間的廣闊區域。他將西班牙海外領土,即所謂的“諸印度”分成三部分:北方諸印度指從佛羅里達到巴拿馬地峽的領土;南方諸印度指從巴拿馬地峽到巴塔哥尼亞的土地;最后,西方諸印度包括菲律賓、摩鹿加群島、中國南方沿海、琉球群島、日本列島等地—西方諸印度其實已經包含舊大陸的一部分。從貝拉斯科的著作里,我們發現,殖民官方實際上將帝國的西疆想象成了基督教王國的動態生長點,不斷向西擴張的諸印度型構了西班牙統治者的烏托邦。換言之,西印度從來不限于美洲,新大陸以西的殖民地都可以納入“諸印度”的范圍。而這些海外領地上的土著臣屬,被準許稱為Indio。因此可以說,這個詞在創造之初,其含義就更近于“種姓”而非“種族”。也并非所有土著都“配得上”印第安人的稱號:原先阿茲特克王國的居民即墨西卡人被法律認定為印第安人,一五八五年墨西哥主教會議規定,準許用原先阿茲特克帝國的通用語—納瓦特爾語等印第安土語向墨西卡人傳教,但長期與阿茲特克為敵的奇奇梅卡人(Chichimeca)就被描述為野蠻人,他們甚至沒有資格保有本來的土著語言。實際上,即便在今天的拉丁美洲,“印第安人”一詞的生物學意義也并不突出,而是更多傳達著一種社會處境的意味。
今天在墨西哥的第四大城市普埃布拉,有一家坐落在中世紀庭院里的餐館;庭院中,盤桌旁,佇立著一尊手提裙裾的少女塑像。餐館墻上標識著,這里是墨西哥民間女圣人“普埃布拉中國姑娘”(China Poblana)最后落腳的地方。稍作打聽,愛好文史的當地朋友便會告知,根據民間傳說,這位“中國姑娘”實則來自印度莫臥兒帝國,本名叫米拉。一六一○年前后,葡萄牙奴隸販子從孟加拉灣海邊劫持了這位少女。販奴船駛過馬六甲海峽,而后又是在殖民地的節點城市—馬尼拉城,米拉被當作奴隸販售。米拉被迫搭乘溝通菲律賓和新世界的馬尼拉帆船,在一六一九年被運往墨西哥港口阿卡普爾科。橫跨太平洋之旅道阻且長,相當多的奴隸死于海上;由于擔心教會的譴責,奴隸船主往往在出海前讓奴隸成批地接受洗禮,米拉也不例外;到達阿卡普爾科之前,她已獲得教名“卡塔麗娜”。這位東方女奴被轉手賣給了一位沒有子嗣的普埃布拉商人。幸好商人夫婦待她較為仁厚,準許她在當地耶穌會學校里尋找自己的精神居所。一六八八年,卡塔麗娜去世時,她已經成了名滿全城、受當地人愛戴的女圣徒。墨西哥民間至今還存留著對“圣胡安的卡塔麗娜”的崇拜。
“普埃布拉中國姑娘”故事的底襯,就是馬尼拉大帆船和海上絲綢之路的宏闊歷史。但比起卡塔麗娜的個人命運,我更矚目那個隨她一起被帆船載運到墨西哥的修飾詞—“Chino”,也即西班牙文的“中國的”或“華人”。
“China”,尤其是它的指小詞“Chinita”在西語里有“溫柔姑娘”的意思,所以“普埃布拉中國姑娘”兼有“來自中國”和“溫婉可人”的雙重含義。圣女卡塔麗娜走過的從亞洲遷往美洲的漫漫長途,在當時被稱為“中國之路”(Vía de China)。那時,踏著中國之路前往美洲的東方人,大抵都被稱作“華人”(Chino)。但這里所謂華人,并不僅指來自福建、廣東等地的中國人,也指馬來西亞人、菲律賓人、印度人,在葡萄牙販奴者和西班牙雇主眼中,這些東方勞動力之間沒什么根本差別。因此Chino的含義又幾乎對等于亞洲人。
卡塔麗娜去世后之久,她的懺悔神父阿隆索·拉莫斯(Alonso Ramos)曾依據她的生前口述編寫了一篇圣徒行傳。文章開篇,他就不得不解釋“中國姑娘”何以降生在印度:“印度彼地,當地土著亦被喚作華人;華人來自東方,道經菲律賓,由葡萄牙人攜往(墨西哥)。”細讀拉莫斯的表達,他其實交代了所謂華人大多數是奴隸身份。在圣徒行傳的后面段落,拉莫斯進一步廓清了一個重要史實:乘坐“中國帆船”(n
o de China,馬尼拉大帆船的另一名稱)的華人當中,一部分是奴隸,另一部分人也叫華人,但他們是菲律賓土著,這些人屬于自由移民,或做海員或做商販。這就是說,所有的“華人”都乘坐馬尼拉大帆船來到墨西哥,但相比少女米拉那樣的奴隸,菲律賓的自由移民享有更多的權利。為了做出區分,在墨西哥,菲律賓土著時常被稱作Indios Chinos(“印第安華人”)—這個模糊的命名法,給殖民地所有的亞裔移民帶來了一個含混的空間,也使得Indio和Chino這兩個語詞的命運交織在一起。
馬尼拉帆船的海上之路形成后,菲律賓原住民被允許自由搭船前往新大陸謀生。太平洋的風浪讓不少菲律賓人選擇留居在墨西哥。依照貝拉斯科所描述的地理概念和殖民地法規,菲律賓土著與美洲原住民同屬“印第安人”,他們都需要交納貢奉,遭遇等同的剝削和邊緣處境,也分享同樣的身份。墨西哥總督轄區的管理者按照相應規矩,將菲律賓土著納入美洲殖民地的司法框架之中。
十六、十七世紀,身為印第安人,在墨西哥要受到多重限制,例如不能攜帶武器,不能騎馬,但也有一個巨大的優勢:在拉斯·卡薩斯神父等教會人士的長期吁求下,印第安人在法理上可以終生免除奴隸身份。不僅如此,印第安人還能銷售當地土產,諸如蔬菜、水果、蜂蜜、木柴而無須繳稅。因此,十七世紀,在墨西哥城街頭,販賣水果蔬菜、收購廢鐵的小販經常是印第安人,因為印第安人也無須申請經營土產的執照。這些商販中間,自然也夾雜著不少來自菲律賓的“印第安華人”。亞裔面孔畢竟與美洲土著有差別,墨城殖民政府的底層官員們時不時地把這些“印第安華人”當街攔下,質疑他們的印第安身份,甚至懷疑他們是否屬于華工奴隸。我們可以想象出這樣的情景,是因為殖民地管理原住民的唯一權威機構“印第安人總法庭”(Juzgado General de Naturales)保存著相當多的菲律賓移民申訴他們擁有印第安人權利的文書檔案。
“印第安人總法庭”建立于十六世紀九十年代,官方職能是“在原住民事務中實施良政”。西班牙殖民體系在海外建立了復雜的人口管理模式,大體而言,殖民地人口被分成兩大社群,大多數原住民歸屬于“印第安人社群”(所謂República de Indios),而西班牙人、土生白人、自由的混血人和奴隸都隸屬“西班牙人社群”(所謂República de Espa
oles)。在這個框架下,來自菲律賓的原住民作為“印第安人”也屬于印第安人社群:在殖民地管理者看來,只要他們承擔貢奉,就不必計較他們降生在帝國的哪一片領土上。這是一種意圖維護穩定的種族隔離制,客觀上使得印第安人免于淪為奴隸。面對殖民地的法律官員,來自馬尼拉的菲律賓人當然要極力辯白自己的印第安身份,同時也會解釋,自己不同于少女米拉那類“華人”,因為后者屬于“西班牙人社群”。理論上,總法庭只接受“印第安華人”上庭申訴,但實際上,越來越多的喪失了人身自由的華人來到法庭上,宣稱自己屬于印第安人,久而久之,“華、印莫辨”的案例愈發多起來。
Chino與Indio兩個語詞糾纏錯雜的關系,最初就是由西班牙人自己的模糊而又多義的人種等級想象造成的。在現代世界體系的初創時期,Chino一詞是一個既傳達地緣想象,又包含種族意味的具有滑動所指的語詞,而Indio不僅是一個指稱族裔和社會等級的術語,后來還具有了明確的法律含義,標明某人歸屬于印第安人社群,享有外在于西班牙人社群的自由身份。譬如,一個出生在果阿的印度人,當他作為奴隸被販賣到墨西哥時,會被當地社會判別為華人;假如他的奴隸生涯維持到一六七二年,那么此時,他又成了一個印第安人。
菲律賓移民是最早挪用這種混雜的語言空間,主動為自己爭取權利的人群,他們的實踐創造了可供援引的先例,幫助更多的“華人”將自己設想為印第安人。從搭乘同一艘船,抵達阿卡普爾科開始,華人們就知曉了菲律賓人是自由人,而且“印第安社群”是一個可供容身的半開放的共同體。借著語詞游移的命運,許多華人的命運也隨之改變。因此,從十七世紀初開始,包括中國人在內的亞洲奴隸,就開始謀求從法律層面轉變為印第安身份,進而獲得自由。
一六七二年,迫于形勢,西班牙王室宣布所有“華人”即Chino,即便當初是被錯誤地當作奴隸或私人動產運到美洲的,自那一刻起,也一律被視為享有自由、需要納貢的印第安臣屬。這未嘗不是一場庶民的勝利。
Chino與Indio在歷史語境中不一定具有現今的人種學意義,而更多的是一種對社會狀態和等級的描述。語詞的互換、所指的交融也說明Chino或Indio都不過是一種被派定的社會角色,而不是什么與生俱來的本質特征。
近來,在眾多國家形象或華人想象的研究里,人們惱怒于一個個夾纏著歷史雜質的單詞不能正確再現中國身份,人們努力剔除其間的負面涵義,執著于澄清語詞的含混意味。但人們似乎忘記了詞句在脫口而出的一剎那,已然擺脫了任何言說者、書寫者或傳譯者的控制,開始了自己奔波流徙的命運。不是語詞不能正確再現我們的身份,而是輕薄的當下擔不起語言的重負。
在早期現代,“諸印度”曾負載了西班牙帝國的烏托邦之夢,因此Indio也就成了第一個“日不落帝國”治下所有戰敗者的統稱;而曾經淪落在更加卑微地位上的Chino,在某個歷史節點上,曾求助于它的庇護。正因為這段“微末之交”,榮耀于“華人”這一名號的繼承者們,不應該忘記這份債務,更不應在任何場合效顰殖民者,露出鄙夷的神色,將原住民的異議歸結為“印第安人問題”,或把原住民的抗議僅僅放入國際政治“非傳統安全”的范疇。一種更加誠懇的態度,或許是牢記“印第安”曾是新、舊兩個大陸上所有受苦人共享的名字。語言的命運值得尊重,因為她的生命歷程,畢竟遠遠大于個體生命。
(《文藝復興的隱暗面:識字教育、地域性與殖民化》,[阿根廷—美國]瓦爾特·米尼奧羅著,魏然譯,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