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微
名豈文章著:論杜甫生前詩名為賦名所掩
孫 微
關于杜甫生前文名大小的問題,目前學界存在較大的分歧和爭議,然而這些爭論往往將杜甫生前的詩名與賦名混為一談,從而都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那就是杜甫生前的詩名與賦名其實并不一致。杜甫因天寶九載冬獻《三大禮賦》而驟得賦名,此后其詩名一直為賦名所掩,這才是唐人選唐詩中不選杜詩的根本原因,也是李杜生前文名主要差異之原因。杜甫的友人中少有稱其詩才者,卻多贊其賦才,杜甫亦常以漢代賦家揚雄、司馬相如自稱。杜詩中諸如“豈有文章驚海內”、“名豈文章著”、“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等,都透露出杜甫對當時這種認知錯位的無奈與感喟。
杜甫生前;賦名;詩名;《三大禮賦》;唐人選唐詩

此外,我們通過杜詩還可以看到,杜甫生前并不能說籍籍無名,相反,在其人生的每個階段,都不乏對其才華的贊譽者,但這些贊譽多數卻并不是指其詩才。杜甫十四五歲剛在文壇嶄露頭角之時,鄭州刺史崔尚、豫州刺史魏啟心便曾對其大加贊譽,《壯游》詩曰:“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蓖娪终f:“許與必辭伯,賞游實賢王。”假若再證之《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之句,以及《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就可以知道崔尚、魏啟心以及岐王李范、殿中監崔滌、李邕、王翰等人,對少年杜甫的文學才華都頗為賞識。《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還說:“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笨芍袝筘╉f濟亦曾在朝廷的同僚中推獎杜甫的詩歌。應該說此時杜甫的詩名還局限于一定范圍之內,故而陳鐵民先生曰:“如果是時杜甫詩名已盛,還需要如此宣揚、推薦嗎?”*陳鐵民:《試論唐代的詩壇中心及其作用》,袁行霈主編:《國學研究》第八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9頁。所論甚是。上元三年(762)九月,嚴武《巴嶺答杜二見憶》詩曰:“可但步兵偏愛酒,也知光祿最能詩。”詩中將杜甫比作阮籍和顏延年,并以“最能詩”贊之。廣德二年(764)前后,任華有《寄杜拾遺》曰:

除了杜詩的記載以外,文獻中較早提到杜甫生前詩名的,都是中晚唐人,如李肇《唐國史補》就稱杜甫為“位卑而著名者”,且與“李北海、王江寧、李館陶、鄭廣文、元魯山”等人齊名*李肇:《唐國史補》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53頁。。孟啓《本事詩·高逸第三》曰:“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孟啓:《本事詩》,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上冊,第15頁。按照孟啓的說法,杜甫在“當時”就已經被人們稱為“詩史”,這說明其詩名起碼在“流離隴蜀”之后就已經很大了。此說對后人影響甚著,然而《本事詩》中這條材料的真實性卻頗為可疑,因為在孟啓之前的文獻中根本見不到任何稱杜甫為“詩史”的記載。據學界考證,《本事詩》成書于唐昭宗景福元年(892)以后*胡可先、童曉剛:《〈本事詩〉新考》,《中國典籍與文化》2004年第1期;龔方琴:《〈本事詩〉成書年代新考》,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編:《古典文獻研究》第十三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314頁。,此時上距杜甫之死的大歷五年(770)已有122年,顯然孟啓本人并不可能親歷杜甫生活之“當時”,然而在《本事詩》之前的文獻中卻沒有其他任何關于“詩史”的記載,則此說為孟啓杜撰的可能性較大,故裴斐先生曰:“‘當時號為詩史’,一如劉昫所說‘天寶末甫與李白齊名’,并無文獻根據,實為史家稗官慣用的假托之辭?!?裴斐:《唐宋杜學四大觀點述評》,《杜甫研究學刊》1990年第4期。關于《本事詩》等晚唐五代筆記小說對杜甫生平事跡的杜撰問題,可參拙文《論晚唐五代筆記小說對杜甫生平事跡的杜撰》,《中國典籍與文化》2014年第1期。由于《唐國史補》、《本事詩》這些文獻出現時間較晚,其內容多為中晚唐人偽托杜撰,故不當引以為據。
總之,由于杜詩在流傳和接受的過程中存在著以上那樣復雜的情形,目前學界對于杜甫生前到底是詩名昭著還是默默無聞仍存在著巨大分歧。持遭受冷遇說者,可以馮至先生為代表,其在《論杜詩和它的遭遇》一文說:“當時人們對于杜甫,卻十分冷淡,在他同時代比較著名的詩人中,無論是識與不識,竟沒有一個人提到過他的詩。像杜甫寫的這樣杰出的詩篇,在當時受到如此冷淡的待遇,幾乎是難以想象的。”*馮至:《杜甫傳》,石家莊: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193頁。但是仍有為數不少的學者堅持認為所謂詩人生前受到輕視是一種誤解。如張浩遜認為,杜甫的詩名在生前就已彰顯,在他身后更為普遍*張浩遜:《生前文章驚海內,身后垂名動萬年——論唐人對杜詩的接受》,《常熟理工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張起認為:不能據唐人選唐詩未選杜詩就認為杜甫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二流詩人,這是因為選家在選錄詩歌時受其認知水平、審美標準的制約,因而其選錄具有極大的隨意性或極端的自我性*張起:《牛溲馬浡皆有意,不許后生漫涂鴉——唐人選本不選杜詩不能證明杜甫是二流詩人》,《杜甫研究學刊》2009年第3期。。

筆者以為,以上諸種解釋雖各有見地,但論者往往只關注杜甫生前的詩名,而都忽略了杜甫生前的賦名,這樣一來雖見仁見智,聚訟紛紜,卻一直未能找到問題的癥結所在。研討杜甫生前的文名需要搞清一個基本的事實和前提,即杜甫生前的文名包括詩名與賦名兩個方面,二者雖有交叉,卻并不一致。若對詩名與賦名不加區分而籠統討論杜甫生前名氣的大小,就容易淪為偽命題。
杜甫在文壇上名聲和地位的正式確立,主要是由于其獻《三大禮賦》為玄宗所賞,人們由此認識了杜甫的文學才能,并在此后一直以文章之才目之。這與后人對杜甫的認知,存在著極大的落差。正因為杜甫在當時驟得賦名,其詩名長期為賦名所掩,才造成了當時人對杜甫文學才能認識的偏差和錯位,而這應是當時唐詩選本不選杜詩的一個重要原因。
(一)杜甫因獻《三大禮賦》為玄宗所賞而驟得文名

(二)杜甫之朋輩多稱述其賦才,卻鮮有稱其詩才者
杜甫與李白、王維、高適、岑參等著名詩人均有交往,然而我們只見杜詩中稱道李白等人的詩才,卻不見上述詩人對杜甫詩歌哪怕只言片語的贊譽。如前所述,當時文人也有不少稱贊杜甫詩才的,這些贊譽多是集中在兩個時期:一是詩人的少年時期,有李邕、王翰、崔尚、魏啟心等人;另一時期,則是詩人的晚年,有郭受、韋迢等人。杜甫《壯游》詩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痹姾笞宰ⅲ骸按捺嵵萆?,魏豫州啟心。”我們注意到崔尚和魏啟心在贊譽少年杜甫文學才華的時候,稱其“似班揚”。在中國文學史上,班固和揚雄都以賦聞名,可見這兩位文壇耆宿對少年杜甫的稱贊,是針對其文賦創作中顯露的才華而言。也許是出于科舉入仕的目的,杜甫此時的文字訓練似乎主要還是集中在文賦上,還未傾其全力于詩歌創作。無獨有偶的是,作于大歷三年(768)秋的《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云:“視我揚馬間,白首不相棄。”可見老友顧誡奢也是以揚雄和司馬相如來比擬杜甫的,這與當年崔尚和魏啟心的評價真是驚人的相似!作于天寶七載(748)的《奉寄河南韋尹丈人》曰:“有客傳河尹,逢人問孔融?!鳖}下原注:“甫故廬在偃師,承韋公頻有訪問,故有下句?!笨梢姾幽弦f濟曾以孔融之才稱譽杜甫。在建安七子中,孔融亦以文章擅名,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稱其為“揚、班儔也”。因此從韋濟稱贊杜甫的話中,我們也隱約可見杜甫早年傾力于文賦創作的影子。
杜甫贈給好友高適的不少詩歌中都對其詩歌稱贊有加,如“方駕曹劉不啻過”(《奉寄高常適》)、“獨步詩名在”(《聞高常侍亡》)等;但是在高適贈杜甫的詩中,我們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情景。上元元年(760),杜甫初到成都時,高適有《贈杜二拾遺》曰:“草《玄》今已畢,此外復何言?”《玄》,即《太玄經》,漢代揚雄曾模擬《周易》而作《太玄》。高適在贈詩中將杜甫與揚雄進行比擬,稱其文筆近似揚雄,顯然是贊許杜甫的文才,卻并未稱道其詩才。這說明在老朋友高適的心中,對杜甫的文賦之才有非常強烈的印象。這種印象的得來,極有可能源自杜甫早年聳動人主的《三大禮賦》。而杜甫的答詩《酬高使君相贈》云:“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笨梢姸鸥Ρ救朔浅UJ可高適這一贊許,雖然他謙虛地表示自己的文章還遠達不到揚雄《太玄經》的水平,但認為自己賦作的水平倒是可以與司馬相如相仿佛。“賦或似相如”,說明了詩人對自己賦作成就和才能的高度自信。應該說高適的這一評價,代表了杜甫朋友們對他的一般看法。也就是說,在周圍朋友們眼中,杜甫首先是一個以作賦知名的文章之士,這應已為大家所公認,而且杜甫對這樣的評價也相當認同和接受。杜甫《堂成》云:“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睆倪@樣的詩句中,我們都可以看出“旁人”對杜甫的認知與評價。
在杜甫的朋友中,只有嚴武對杜甫有過“也知光祿最能詩”(《巴嶺答杜二見憶》)的評價,從這個評價來看,嚴武真不愧為杜甫“知己中第一人”*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一之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49頁。,但這個評價在當時無疑屬于另類。當然,嚴武也常以賦名稱贊杜甫,如其《寄題杜二錦江野亭》云:“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鵕鸃冠。”其中“莫倚善題《鸚鵡賦》”,仍是稱贊杜甫的賦才,《鸚鵡賦》乃漢末禰衡所作,故此詩是以禰衡之賦才來比擬杜甫。從嚴武這種稱贊中,我們似乎仍可看到杜甫文名源于獻賦的影子??梢娫趪牢溲壑?,老杜雖也不斷用詩歌與其唱酬,但他最看重的仍是杜甫的賦作,嚴武這種看法與高適也頗為相似。

(三)杜甫詩文中對其賦名之記錄
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對自己的文學才能是詩賦并提的,且先說賦才,后說詩才?!毒促涏嵵G議十韻》曰:“使者求顏闔,諸公厭禰衡?!薄杜汔崗V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四曰:“詞賦工無益,山林跡未賒?!薄顿洬I納使起居田舍人澄》曰:“揚雄更有《河東賦》,唯待吹噓送上天?!睆囊陨线@些詩句可以看出,杜甫既以賦才見知于當時,也常以禰衡、揚雄這些漢代賦家來自比。其《進雕賦表》亦曰:“倘使執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則臣之述作,雖不能鼓吹六經,先鳴數子,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揚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笨梢姸鸥σ嗍且該P雄、枚皋自我期許的?!哆M雕賦表》又曰:“臣幸賴先臣緒業,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有千有余篇。”此表是寫給皇帝看的,以杜甫心性的忠直,表中所云,必為實錄。杜甫稱自己從七歲以來“所綴詩筆”大約已有一千多篇。所謂“詩筆”,涉及到六朝的“文筆之辨”。一般認為,有韻之文為文,無韻之文為筆。因此杜甫三十九歲前所作的千余篇作品中,除了詩賦之外,還應有相當篇幅為文章。其實在杜甫獻《三大禮賦》之前,杜甫的文章才能已為時人所認可,如天寶九載(750),駙馬鄭潛曜就曾請杜甫為其岳母皇甫氏撰寫《唐故德儀贈淑妃皇甫氏神道碑》,杜甫在碑文中曰:“以白頭之嵇阮,豈獨步于崔蔡”,是說自己之狂傲,雖如魏晉之嵇康、阮籍,而碑誄之文,尚難企及漢代崔骃、蔡邕等撰碑大家。這當然是杜甫的謙虛之詞,不過從中可以見出,杜甫是以崔骃、蔡邕的文章之才自比的。另外,杜甫《戲贈閿鄉秦少府短歌》云:“同心不減骨肉親,每語見許文章伯”,則秦少府一定是以“文章伯”對老杜加以稱許的?!顿e至》亦云:“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看來這位來賓一定也是先對杜甫說了“久仰文章大名”之類的話,杜甫才會以“豈有文章驚海內”來作答,這也從側面說明杜甫當時在社會上的名聲是與其“文章”密切相關的,特別是為玄宗所賞的《三大禮賦》?!顿e至》這一聯從平仄聲律來看,將“文章”二字換成“詩歌”或“歌詩”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杜甫卻只對這位慕名而來的友人說“豈有文章驚海內”,因為杜甫知道,讓他“驚海內”的只有文章,而非詩歌。同樣地,杜甫在名篇《旅夜書懷》中云:“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比绻覀冏屑汅w會詩意,“名豈文章著”和“豈有文章驚海內”一樣,都富有酸楚的弦外之音,那就是“文章”之名乃俗世之譽,而我詩歌之才卻一直難有知音。蕭滌非先生對“名豈文章著”一句解釋道:“這是不服氣的話。一般人都認為我獻賦蒙賞,以文章著名,哪知我的志愿并不在文章呢?!?蕭滌非:《杜甫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225頁。蕭先生此論準確地把握住了詩人激憤的心情,可稱勝解。又杜甫于大歷三年(768)夏在江陵作《又作此奉衛王》云:“白頭授簡焉能賦?愧似相如為大夫?!睉掖г娨?,當是衛伯玉于新樓落成以后,請杜甫作賦,而杜甫則以年老力竭推辭,可見杜甫斯時之賦名是聞名遐邇的。此外,杜甫在其絕筆詩《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中又云:“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陳琳雖名列建安七子,詩、文、賦皆能,然其得名,乃因其《為袁紹檄豫州文》,其最為當世所重者乃其章表,而非詩歌。曹丕《又與吳質書》即曰:“孔璋章表殊健?!惫始毼丁笆鲎鳟愱惲铡?,其實與“名豈文章著”正是同樣的慨嘆。若明乎此,如果我們再反觀杜甫晚年“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那樣的哀嘆,就可以知道杜甫生前的詩名確實是非常衰微和寂寥了,而這詩名的衰微不彰則是因為受到了賦名的長期掩蓋,這種社會認知的錯位讓詩人覺得是那么的無奈與孤獨。
(四)附論:從“文章四友”看唐代的“文章”觀念
在唐人眼中,“文章”概念包括了詩賦表章奏記等諸多體式在內,但“文章”與“詩歌”之間卻并不能完全劃等號。因為自六朝開始,已有“文筆”之分、“詩筆”之辨,人們已經習慣將是否有韻作為劃分詩與筆的標準。而作為與詩歌對應的狹義“文章”概念,多是指書奏、制誥、表章等,并非特指詩歌。然當代有學者提出,“文章即詩歌”是唐代流行的文學觀念*吳光興:《論唐人“文章即詩歌”的文學觀念》,《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并舉出韓愈《調張籍》“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以及《薦士》“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為例證來加以證明,這其實是一種以后例前的想當然。韓愈以廣義的“文章”概念涵蓋了詩歌,并不能說二者就完全等同。另外,白居易《與元九書》“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將二者對舉,雖可理解為互文見義,但并不能據此認定“文章即詩歌”。而且從文學觀念的發展史來說,既然六朝時期人們已經普遍具有區分“文”與“筆”的意識,那么到了唐代怎么又突然大幅退步,以致將“文章”的概念又等同于詩歌了呢?這都是不易講通的。為了說明初盛唐時期“文章”概念的具體含義,下面以“文章四友”為例,談談當時“文章”與“詩歌”二者之間的區別。
《新唐書·杜審言傳》稱“(杜審言)少與李嶠、崔融、蘇味道為文章四友,世號‘崔、李、蘇、杜’”*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一《文藝上·杜審言傳》,第5736頁。?!拔恼滤挠选痹诋敃r均以“文章”之才聞名,這個“文章”卻并不是特指詩歌??偟膩砜?,他們最為世人所推重的體式仍是詔誥策表等文體。杜審言曾自負地說:“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書跡,合得王羲之北面?!?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九○上《文苑上·杜審言傳》,第4999頁。可見他主要是以“文章”而得重名,并對此頗為自負。耐人尋味的是,同時人對杜審言的詩歌贊譽極少,反倒是對其文章詞賦甚多推許,如陳子昂《送吉州杜司戶審言序》曰:“杜司戶炳靈翰林,研機策府,有重名于天下,而獨秀于朝端……群公愛禰衡之俊,留在京師;天子以桓譚之非,謫在外郡。”*陳子昂:《陳伯玉文集》卷七,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年《四部叢刊初編》本。宋之問《祭杜學士審言文》曰:“搖筆于萬年芳樹”、“登君詞賦于云臺之上”*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二四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本。。武平一《請追贈杜審言官表》曰:“審言譽郁中朝,文高前列,是以升榮粉署,擢秀蘭臺。往以微瑕,久從遠謫。陛下膺圖玉扆,下制金門,收賈誼于長沙,返蔡邕于左校。審言獲登文館,預奉屬車,未獻長卿之辭,遽啟元瑜之悼?!?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二六八??梢钥吹剑愖影旱热耸且远[衡、桓譚、賈誼、蔡邕、司馬相如、阮瑀來比擬杜審言之文學才能的,顯然并不是僅以詩人目之。此外,杜甫在《進雕賦表》中亦稱:“亡祖故尚書膳部員外郎先臣審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視于藏書之府,故天下學士到于今而師之。”因此杜甫在獻《三大禮賦》文名大著之后欣慰地說“家聲庶已存”,是說通過自己這次獻賦,杜家擅長文章之名終于又一次得到了世人的認可。如果聯系杜甫獻賦知名的事實,“家聲庶已存”中這個“家聲”,多半指的還是杜審言的“文章”之名??上У氖嵌艑徰詻]有一篇文章流傳于后世*近年唐代碑志不斷出土,趙君平、趙文成《河洛墓刻拾零》(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第148頁)收錄了杜審言撰《大周故朝散郎檢校潞州司戶參軍瑯邪王君墓志銘并序》,這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杜審言唯一傳世之文。,所以文學史家們在論及杜審言的文學成就時,只能單單稱道其詩歌,卻完全忽略了杜審言以“文章”傲于當時的史實。

總之,初盛唐時期的“文章”概念并不完全等同于“詩歌”,在作為特指時,“文章”還常常是指與詩體相對的表章奏記等文體。因此杜甫所云“豈有文章驚海內”、“名豈文章著”之“文章”并不能簡單地理解成詩歌,這些詩句都包含著對自己在當時僅以賦名獨擅而詩名卻湮沒無聞之感喟與無奈。



通過以上對杜甫文賦接受史的簡單回顧,特別是通過兩宋、明末清初兩次注杜高潮中對杜甫文賦注釋的冷寂狀況可以看出,自杜甫去世后,人們對其文賦成就已不甚關注;中晚唐以迄宋代,杜甫則僅馀詩名,其賦名已被歷史的大浪淘盡,這與杜甫生前的煊赫賦名形成了極大反差。然而我們現在談論杜甫生前的名聲,若不能回到歷史的當下,而僅是依據中晚唐人及宋人的結論,顯然不能徹底把這個問題解釋清楚。若能充分重視杜甫生前的賦名,注意將其賦名與詩名加以區分,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這其中就包括了李杜齊名問題、唐人選唐詩中不選杜詩等疑難問題。
杜甫曾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題》),詩人對自己在文學領域取得的成就是自知的,然而他對自己僅以“文章”之名享譽文壇而詩名卻衰微不彰的現實,卻只能報以無限的感慨與無奈。杜甫的文名鵲起于天寶九載末的獻賦,此后其卓著的賦名就如一檠熾烈的燈盞,被世人認作了杜甫的標志性符號。而正是由于其賦名的光芒過于耀眼,乃至出現了“燈下黑”的現象,使得杜甫在詩歌方面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一度被掩蓋起來,并一直為當時的詩歌選家及其朋輩所忽略。直至杜甫去世近半個世紀后的中唐,人們對杜甫文學成就的認識和評價才逐漸趨于公允。此后隨著時間距離的拉長,人們對杜甫當年的煊赫賦名已逐漸模糊乃至淡忘,杜甫在后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就變得完全由其詩歌成就所決定了。正是因為在杜甫生前和死后的接受中存在著這樣一個不易察覺的轉換過程,所以當代學界在討論杜甫生前詩名為何不彰的原因時,才會忽略了杜甫當時賦名這個因素,因而就偏離了歷史的真實,現在是到了該澄清和扭轉這一認識的時候了。
[責任編輯 渭 卿]
孫微,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研究員(山東濟南 250100)。
本文系山東大學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杜詩學文獻整理與研究”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