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送你的棉花糖

文◎安寧

那是我送你的棉花糖

文◎安寧

你和他一樣，有著柔和的笑容

青美是個溫柔又安于現狀的女子，一直在走常規路線，無波無瀾、順理成章地生活著。規規矩矩地中考高考，本本分分地讀大學，畢了業便在父母的安排下相親，不挑剔不矯情，第二次相親就定了終身，然后在大人們的張羅下結婚，而且一年后就有了女兒。她的丈夫，是個出色的工程師，也很愛她。看她身體不好，便不再讓她工作，靜心在家休養。這樣做個專職主婦的生活，青美倒是挺喜歡的：每日里她目送丈夫出門，不緊不慢地收拾著，不溫不火地擺弄自己的花草，做喜愛的簡報粘貼，讀讀美文，自己也寫一點文字，主要是記錄她平凡的生活和女兒的一點一滴，這樣的日子，青美覺得特別溫暖特別妥貼，亦是長久。

可是命運卻偏偏沒有讓她的幸福這樣如她所愿長長久久地持續下去。女兒兩歲半時候的一個暮色里，青美如往昔一樣抱著她，在樓前的小花園里等丈夫開車回來吃飯。卻是等了兩個多小時，女兒都餓得哭了，才等來一個人。那人是丈夫的同事，他說：“你是青美？你丈夫出了車禍，已經……沒有救了。”一瞬間，青美什么都沒聽見，迎著西下的陽光怔怔地看著那人，大腦空空如也，無聲無息地，直勾勾地透過那人看向遠方，直看得他慌亂地蹲下身來，拼命地搖她，淚水，才嘩地一下子涌出來。

丈夫的后事，幾乎是那位同事一手給操辦的。他還很多次地找公司的領導，并最終從公司里領了一大筆撫恤金給青美送過來。青美看著那個用自己一生的倚靠換來的數字，卻是忍不住又一次大哭。那個同事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她哭夠了一個段落，給她遞過一條毛巾來，又把一張名片放在她的書桌上說：“青美，你要振作，要好好地活著，照顧好你們的女兒，這才會讓海江走得安心。還有，你還是找份工作，散散心吧。”

青美恍惚地聽完，又抬頭看他，張口說出很多天來的第一句話：“你，叫什么名字？”對面的他亦是第一次綻開微笑：“我叫楊志。以后有什么事，打我手機就行。”她看著這個和丈夫一樣，有著寬厚柔和笑容的男人，淚，又從心底涌出來；只是這一次，卻是讓她努力地給止住了。

我之蜜糖汝之砒霜

青美開始帶著女兒，四處找工作。沒想到，拖著女兒的喪偶女人身份帶給她無數尷尬。很多人一眼便看中了她幼兒教師的經歷，但聽說她要帶著女兒一起做家庭教師的要求后，便紛紛地搖頭。有幾次，明明丈夫已經答應下來，做妻子的，見了這樣年輕美麗又單了身的青美，卻是毫不客氣地，又將她否決掉了。這樣兩個星期奔波下來，青美依然是一無所獲。第一次，青美竟然為了自己的年輕嘆氣，為自己的美麗無語。

就在青美幾乎絕望的時候，在不久后的一天，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找上門來，說要請青美去做家庭教師。青美很是吃驚地看著面前這個氣質容貌比自己都略勝一籌的女人，看她的自信與優雅盛不下了，化作微笑從眉眼里流溢出來，沖擊著自己，且終于使自己堅持不住時，才用力地點了點頭。

當天那個叫做晨雨的女人，便帶著青美和女兒回了自己的家。鈴響后，給她們開門的，是個高大的男人，青美還沒看便猜想這定是晨雨的丈夫，他們兩個人那樣般配。青美習慣性地抬頭微笑著去問好時，卻是呆住了。面前站著的，竟是她那些日子幾乎每時每刻都可以見到的楊志。有那么片刻，她看著神情像極了丈夫的楊志，還有他身后蹦蹦跳跳迎上來的兒子，覺得有些暈眩：好像回到了一個月前，她和女兒也這么站在門口，等自己的丈夫下班回來。是楊志的一聲“你好，青美”，才讓她回過神來，默默給了楊志一個感激的微笑。

這之后，青美便與女兒在這個臨時的家里住了下來。每天清晨，楊志都會早早起來，熬了溫潤的八寶粥給青美和兩個小孩子喝。晨雨是從來不吃早飯的。而且，青美隱隱約約覺得，晨雨絲毫不喜歡楊志慢火煮八寶粥的生活方式，因為晨雨以為那幾乎是毫無上進心的庸人才會做的事；她寧肯不吃飯，也不樂意品嘗一口那香甜熨貼的八寶粥。這樣幾乎每一頓飯，便都由青美和楊志帶著兩個孩子不倫不類地吃了。常常是兩個孩子在一旁嘰嘰喳喳地交流，青美和楊志亦不急不徐地邊吃邊聊幾句。

這樣的場景，青美已有一個多月沒有體會過了。所以偶爾她不自主地會在楊志出門上班的時候，習慣性地走到衣架旁，幫他取下西裝和領帶來；甚至是站在他的面前，伸手要為他穿上。是楊志的兒子小羅啪噠啪噠地跑過來，抱著與他告別，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便會倏地退后一步，將已是紅得炙熱的臉轉向別外去。

煙霧彌漫的家常聽不出什么

楊志在青美面前，一直是行云流水般自然。就連晨雨在的時候，他都一樣毫無顧忌地細心地將青美愛吃的菜，放到她和女兒面前，甚至將菜直接夾入她們碗里去。一開始，青美很不習慣，總是下意識地朝晨雨望一眼。卻從來沒碰上晨雨任何表情，因為晨雨從來沒抬頭，連瞥一眼都沒有。

在這一點上，青美總覺得晨雨有如楊志一樣的寬容和豁達。她從沒有因此給楊志臉色看，或是用言語刻薄他。并且對青美很和善，沒有一絲芥蒂地和善，有時候孩子們都睡了，青美一個人倚在床頭看書，她還會敲門進來，與青美閑聊解悶。話題當然是工作和自己的兒子。

晨雨是一家知名化妝品公司的部門經理，有亞洲第一女人——羽西的干練和驕傲，也有著干練的能力和驕傲的資本。藍美在她的面前，總是不自覺地將自己降為一名從不多話的聽眾，聽她講她的奮斗歷程，她怎樣從一名小小的職員，一步步拼到經理的位置；怎樣利用女人的優勢，在化妝品這一行業里鶴立雞群；怎樣在這個男女都占半邊天的社會里，用女人特有的聰慧和敏銳，打敗男人，也打敗女人，打拼出自己的王國，也會渺渺地說起她的夢想，她說她希望騎著一匹火紅的烈馬和獅子王并肩戰斗。晨雨也似乎很樂于向青美傾訴，這個溫順如水的女子是她最乖巧的聽眾吧，而且，青美總是能捕捉到晨雨堅韌下的那一絲柔軟。

青美看她坐在自己床邊的椅子上，吸著精致的煙，五官在繚繞的煙霧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像她講給青美聽的這些話，很真誠坦然，卻總是像隔了一層什么，讓青美覺得遙遠陌生，又無法很好地明白。她幾乎沒有談及她的家庭，以及家庭瑣事。偶爾她也會提及楊志，語氣卻是輕飄飄的，有種回避，也確實沒有多少東西可談；好像他在她的心里，只是一個沒有瓜葛的人，永遠都在邊緣游移，無法進入那最溫柔也最核心的地帶。

她這樣談到楊志的時候，不知為什么，青美總有一種要為他辯解的沖動。她很想告訴晨雨，楊志其實是個多么值得珍惜的男人。盡管他在事業上沒有她的卓越，但他卻有著同樣的上進和執著；而且，他又是一個怎樣幽默睿智又樂觀的人啊，比如他對同事的遺孀和女兒周到的托管，還有帶給青美的所有陽光。可是這些話，青美知道，她只能在心里說給自己一個人聽，即便是在楊志面前，她也要極努力地，將這種愈壓抑愈強烈的情感埋在心底的最深處，給隱匿得了無痕跡。在夜深人靜，青美才敢仔細地找出來翻閱一下，有種怕人偷窺一樣，馬上得藏回去的感覺。

他接管的歲月放飛而去

楊志的兒子小羅，是個奇怪想法一大堆的孩子；不像青美的女兒，一個人玩一中午也不吵鬧，安靜地讓人心疼。有一次兩個人畫畫，小羅非得想用青美女兒的一盒畫筆，小姑娘不給，小羅很郁悶。楊志正巧下班回來看到，便耐心地教育他應該學會禮讓，別人的東西要學會放棄。小羅卻是隨口扔給楊志一句：“那你也要讓，也得放棄，你讓媽媽走吧。”

青美當然不明白，抬頭看時，發現楊志竟是遭了雷擊似的，愣在了那里；臉色，亦是死灰似的白。許久，他才木木地走進臥室里去。再出來的時候，眼圈已是紅腫。青美默默地遞過去一塊濕熱的毛巾，指尖觸到楊志的時候，竟電擊一般地，倏地一痛。痛得讓她欲罷不能，卻又不得不離開那個溫度。青美不知道為什么會痛，卻是知道，她是真的不忍心讓一個像丈夫一樣好的男人，流一滴的淚。看著楊志滿腹的心事，郁郁寡歡，青美懊惱自己只能從心底發出一聲嘆息，除此之外，竟然再也無能為力。

兩個孩子在書桌旁，各自忙著自己的“作品”。青美看楊志用毛巾捂了眼睛許久，終于蹲下身去，在小羅身后，低而清晰地說：“小羅，爸爸答應你，會讓媽媽離開。”三歲的小羅，卻是根本沒聽見他的喃喃自語，完全沒有理他，依然聚精會神地只顧畫自己的小屋。說完，楊志自顧走了出去，留下一頭霧水又清明的青美。

不久后的一天，青美正領著兩個孩子唱英文歌，突然電話鈴響。青美接起來還沒說話，那邊的人便帶著怒氣地自顧說了起來：“楊志，你想好了放手沒有？想好了便來法院吧，我等著你。”青美有些驚駭，正急急地想著該對那邊的晨雨說什么好，楊志恰巧推門進來。青美幾乎失聲尖叫起來：“楊志，你快來留住晨雨！”楊志卻依然如往昔一樣，慢慢地換上棉拖、脫下外套、將衣服放在衣架上去，又對鏡理理亂了的頭發，這才不慌不忙地將電話接過來，平靜而有力地說：“晨雨，我答應你說的一切，也答應小羅，讓你走。”青美呆呆地看著那么鎮定自若的楊志，在他的眼里、臉上，找不到任何波動。好像這樣一份愛，與他無關，他只是暫時接管了一段歲月，便終于要放它繼續自由地飛翔。

天邊的云朵是我送你的棉花糖

楊志和晨雨的默契，大概除了結婚當天便是今天了吧！他們倆的離婚手續辦得很是順利。沒有任何糾紛，只是履行一個程序而已。很好笑的是，青美就帶著兩個孩子，坐在法庭的下面，聽法官公事公辦地念著法院的決議，把一份原本一體的幸福，一項項地，公平地分成兩半，送給兩個從此便陌生了的兩個人。青美在最后宣判結束，起身走出門的時候，聽小羅那么執著地站在原地，喊著“爸爸媽媽，我們一起走”，跟著他們痛了許久的心，終于“嘩”地涌出淚來。她想原來世間最讓人痛苦的，不只是一個最愛的人，突然地消失，還是兩顆相依的心，漠漠然地各走天涯，再不回頭。前者是銳利的箭直刺心口，后者，則是一把鈍鈍的刀猶豫不決地磨進胸膛。

那天晚上，晨雨沒有回來住。已被判給她的小羅，暫時托付給青美照顧幾天。等兩個孩子睡去的時候，青美沒有猶豫，一下下很堅持地叩楊志的門。門終于打開了，依然是那個給過青美許多關愛的楊志可是這一次，他的隱忍和堅強，卻是蕩然無存。他像個孤苦無助的孩子，一下子抱住面前的青美，大哭……

那一夜，兩個人都沒有睡。青美第一次從楊志口中聽說了他們的愛情和故事。其實一開始，晨雨便不喜歡他這種溫厚、在事業上沒有鍥而不舍的開拓力的男人，不喜歡他守著一份安穩的工作，毫無激情地過下去。是楊志苦苦追求她，才讓她微微動了心，懷著改變他的一絲希望，嫁給了他。又在一次次改變，一次次失敗的過程里冷戰，在如今希望破滅的時候，毅然地離開了他。

這樣的往昔，在幾天后一個午后里，又被晨雨再次提起。只是她對青美又加了另外一些內容。晨雨來接小羅的時候，第一次和青美促膝相談，青美也第一次感覺和晨雨之間沒了那層若有若無的面紗。眼前的晨雨，明快透明。她說楊志是一個很好的男人，只是她與他沒有共走一世的緣分。又說平日看見楊志對青美點滴的體貼和照顧，而青美回饋給楊志的溫柔和滿足，讓她很安慰。晨雨請青美相信，不是她多高尚，是因為在她的心里，真的真的很是慰藉和感激，感激命運將青美帶到她和楊志的生活里，給她一個安心的機會，讓晨雨終于可以給自己一個滿意的交代離去；亦給楊志，另一份可以很真實地溫暖一生的愛戀。她讓青美不要不安，希望青美可以勇敢地朝前看。遵從自己的心意去生活，也希望楊志可以有個如玉的女子去愛戴去守護。

接下來的日子，青美無暇去思考這是什么家庭模式。奇妙的三口人，就那么和諧地融化在一個溫暖的屋檐下，簡單順暢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太多的語言，卻又無數個會意的微笑。女兒奶聲奶氣的童音，時常回蕩在每個角落，偶爾還有楊志輕快爽朗的笑聲。青美知道，有一種情愫在蔓延，已經快滿屋了。

已是一個和暖的春天，青美和楊志帶著女兒去公園的草地上玩。楊志很突然地便對藍美說：“藍美，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來，你抬頭看看天，張開雙唇，看到頭頂上那朵悠閑的白云了嗎？那是我送給你的棉花糖，蜜一樣甜的棉花糖……”

青美聽話地仰頭，微閉起眼，努力嗅著那塊兒楊志送給她的第一顆糖。睜開眼的時候，棉花糖的兩側，已有一根長長的帶子穿過。視線一直往南追過去，青美便看到那架或許載著一份不熄的理想，還有對她和楊志祝福的飛機，終于從他們的視線里，一點點地消失了，只留下從容的尾線，在她和楊志的心里，溫柔地慢慢散去。

編輯/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