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濟大學法學院,上海 200092)
見義勇為中加害人、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法律依據探析
——兼評《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條例(草案公開征求意見稿)》第22條
嚴桂珍
(同濟大學法學院,上海 200092)
2017年3月公安部發布了《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條例(草案公開征求意見稿)》并向全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其第22條規定見義勇為者的醫療費等合理費用應當首先由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承擔,通過私法途徑不能解決的,才由基本醫療保險支付或者由政府提供兜底保障。這一規定將私法救濟作為適用社會救助的前置程序,并未明示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法律依據。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可以作為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法律依據,見義勇為和無因管理是交叉關系,該條僅可以作為部分見義勇為者請求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法律依據,且其賠償范圍不能涵蓋見義勇為可能產生的全部損失。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可以作為加害人承擔賠償責任、受益人承擔補償責任的法律依據,該條也不能涵蓋所有類型的見義勇為,其僅可以作為部分見義勇為者請求加害人、受益人承擔責任的法律依據。在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和第183條的適用關系上,存在不真正連帶責任和請求權競合。
見義勇為;無因管理;不真正連帶責任;請求權競合;不法侵害責任
見義勇為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加強見義勇為者的權益保護對于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倡導良好的社會風尚,維護社會和諧與穩定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我國各省市地方政府在表彰和保護見義勇為者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出臺了不少地方性法規或者地方規章,利用社會救助體系對見義勇為者及其家庭提供了一定程度的保障,但我國還沒有法律或行政法規對見義勇為作出統一規定,相關實踐中則存在見義勇為者權益保護不到位、補償標準不一、補償范圍不能涵蓋所有損失等問題。有鑒于此,2017年3月公安部發布了《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條例(草案公開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征求意見稿》)并向全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征求意見稿》的第22條是關于見義勇為者醫療費等合理費用承擔的規定,相對于各省市地方性規定,該條存在重大突破之處,即見義勇為人員的醫療費、康復費等因見義勇為引起的合理費用,由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依法承擔;無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的,參保見義勇為人員的醫療費用由基本醫療保險按規定支付;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逃避或者無力承擔的,參保見義勇為人員的醫療費用由基本醫療保險按規定先行支付,并有權依法追償;其余部分由見義勇為行為發生地的縣級人民政府解決。按照該條規定,實踐中最易產生糾紛的見義勇為者的醫療費等合理費用,首先應當通過私法途徑由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承擔,通過私法途徑不能解決的,才由基本醫療保險支付或者由政府提供兜底保障。這一規定將私法救濟作為適用社會救助的前置程序,并且明確加害人、責任人和受益人是責任主體。依我國目前的經濟發展狀況,由國家對見義勇為者提供終極救濟似乎并不現實,如果該條能夠得到落實,則可因責任的分散而緩解政府在保障見義勇為者權益方面的經濟壓力,并可為政府對私法救濟不足以補償損害的見義勇為者提供兜底保障提供現實的可能性。然而,《征求意見稿》第22條前置的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法律依據是什么,《征求意見稿》并未明示。自2001年我國浙江省紹興市中級人民法院受理首起見義勇為者家屬提起的無因管理索賠案件起,*此案即徐月仙、蔡城英、蔡阿二與楊國新無因管理糾紛案,其基本情況參見浙江省紹興市中級人民法院(2001)紹民終字第225號民事判決書。http://www.110.com/panli/panli_19843.html,2017年7月20日訪問。各省市已經多次發生類似案件。各地法院在審理見義勇為者救濟案件法律適用上并無一致的見解。因此,探析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承擔責任的法律依據、各請求權規范能否為各種類型的見義勇為者提供私法救濟,確定見義勇為者依據這些請求權規范可獲得救濟的范圍以及厘清各請求權規范之間的關系,是處理與見義勇為者權益相關訴訟案件以及見義勇為者權益能否得到切實保障的關鍵,也是評判《征求意見稿》第22條合理性的前提。
依據《征求意見稿》第22條的規定,見義勇為者因見義勇為產生的醫療費、康復費等合理費用,首先應當由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依法承擔,然而,《征求意見稿》并未明示三類人員承擔責任的法律依據。我國現行法上可能作為見義勇為者請求權基礎的有三個法律條文,即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和第183條以及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3條。其中,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的責任主體是受益人,該法第183條的責任主體是加害人和受益人,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3條的責任主體是加害人。因“責任人”一詞非為法律用語,法律上無法找到其承擔責任的依據。
(一)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與見義勇為的關系
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是關于無因管理之債的規定,因此,分析該條與見義勇為的關系,實質上是分析見義勇為與無因管理的關系。
目前我國民法典尚未完成編撰,有關債法的內容,除了合同和侵權,均規定在我國《民法總則》中。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沿襲我國《民法通則》第93條無因管理之債的規定。我國《民法通則》第93條規定:“沒有法定的或者約定的義務,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失進行管理或者服務的,有權要求受益人償付由此而支付的必要費用。”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基本沿襲此條,規定:“沒有法定的或者約定的義務,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失而進行管理的人,有權請求受益人償還由此支出的必要費用。”我國《民法總則》的這一條文在表達上減去了“服務”二字,又將“要求”改為“請求”,將“償付”改為“償還”,但與我國《民法通則》上的條文相比沒有實質差異。
問題是,無因管理和見義勇為是什么關系呢?若確如部分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是包含關系,即見義勇為屬于民法上的緊急無因管理行為,*王雷:《見義勇為行為中受益人補償義務的體系效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那么,理論上所有見義勇為者均可依據此條請求無因管理中的本人(即見義勇為中的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從而獲得私法上的救濟。然而,筆者不認為這兩者間存在包含關系。
“無因管理是指無法律上的義務而為他人管理事務。”*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7頁。通說認為,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有四個方面,一是管理事務,二是管理他人事務,三是為他人管理事務,四是未受委任并無義務。對比上述見義勇為的要件,無因管理與見義勇為的構成有很多的一致性。在管理他人事務、為他人管理事務、未受委任并無義務三個要件方面無因管理完全符合見義勇為的構成要件。
首先,無因管理要求管理人管理的是他人的事務。“事務是否屬于他人,可分為二種情形:一為客觀的他人事務,即依事務之內容,系屬他人利益范疇,例如收留迷失孩童;二為主觀的他人事務,即該事務在外部上系屬中性,但得依管理人之意思使之成為他人事務,例如購入稀貴郵票本身并非當然與何人有結合之關系,客觀上系屬中性,當其為自己使用目的而購買時,系屬純粹自己事務,惟其系為集郵朋友購置,以補齊其尚欠缺的某類郵票時,則購買郵票即屬他人事務。”*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卷二),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9-80頁。《征求意見稿》中界定的見義勇為,主要是同正在實施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安全或者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的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同正在實施侵害國家、集體財產和他人人身財產安全的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主動協助司法機關抓捕犯罪嫌疑人、破獲重大刑事犯罪案件;為保護國家、集體財產或者他人人身財產安全搶險、救災、救人。這些見義勇為行為的內容,針對的均是客觀的他人事務:國家的、公共的、集體的、他人的,完全符合無因管理構成要件中要求的管理人管理的是他人事務的要件。
其次,無因管理的構成,要求管理人在主觀方面具有為他人管理事務的意思。無因管理雖然是事實行為,不以意思表示為要件,但是,管理人必須有為他人管理事務的意思。“所謂為他人管理事務,指管理人認識其所管理的,系他人事務,并欲使管理事務所生的利益歸于該他人(本人)而言。”*王澤鑒:《債法原理》(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5頁。一般認為,為他人之意思與為自己之意思可以并存,為他人管理事務兼具為自己利益,無礙于無因管理之成立。*參見鄭玉波:《民法債編總論》(修訂二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頁。見義勇為的構成,同樣要求見義勇為者在主觀上存在利他目的,《征求意見稿》對見義勇為界定中使用“為保護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安全……”的表述,這一表述明確反映了這一要求,這一要求與前述無因管理的第三個要件相吻合。
再次,無因管理的構成,要求行為人沒有約定或者法定的義務。無因管理所稱之“無因”,系指“未受委任并無義務”,即就無契約上之義務及法律上之義務而為他人管理事務而言。*參見前注④,王澤鑒書,第80頁。行為人對被救助者或者對提供幫助的事項沒有義務同樣是見義勇為的構成要件之一。
存在探討空間的,應當是前述無因管理的第一個構成要件即管理事務。
無因管理中的事務,體現在見義勇為中就是見義勇為行為的內容。關于無因管理的事務,王澤鑒認為:“所謂事務,系指有關吾人生活利益之一切事項而言。管理者,系指處理事務之行為而言,無論為法律行為,或事實行為等,皆屬之。”*王澤鑒:《法律思維與民法實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8頁。“所謂‘管理事務’,與委任契約上的‘處理事務’,其意義相當,即凡任何適于為債之客體的一切事項均屬之;但單純之不作為,則不包括在內。”*同前注⑤,王澤鑒書,第314頁。史尚寬的觀點與之大致相同:“事務,謂一切足以滿足吾人生活需要,適于為債務目的之事項,依法律秩序,無本人之授權即得為之者。”*同前注③,史尚寬書,第59頁。鄭玉波認為:“事務并不限于財產的事務,即其他非財產的事務亦包括之,此點依無因管理制度之目的……,即可明了。”*同前注⑥,鄭玉波書,第75頁。盡管無因管理的事務范圍非常廣,但是按照史尚寬先生的總結,事務應當符合下列條件:一是事務應適于為債務之目的,不得就此發生債權債務關系者,不適于為無因管理之目的;二是事務不得為違法行為;三是行為須經本人之授權始得為之者,不得為無因管理之事務。*參見前注③,史尚寬書,第59-60頁。
如果可以在見義勇為行為中找出不適于無因管理的事務,無因管理包含見義勇為的觀點就值得商榷了。
以《征求意見稿》為例,其第9條規定:“具有下列情形之一,且事跡突出,可以確認為見義勇為行為:(一)同正在實施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安全或者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的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的;(二)同正在實施侵害國家、集體財產和他人人身財產安全的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的;(三)主動協助司法機關抓捕犯罪嫌疑人、破獲重大刑事犯罪案件的;(四)為保護國家、集體財產或者他人人身財產安全搶險、救災、救人的;(五)其他見義勇為的。”其中,第二項和第四項所列的行為,很容易滿足無因管理的條件,但是,在第一項和第三項情形,則不一定符合無因管理的條件(尤其是第三項情形)。主要問題是,協助司法機關抓捕犯罪嫌疑人、破獲重大刑事犯罪案件的行為是否屬于可以無因管理的事務。筆者認為,見義勇為者協助司法機關抓捕犯罪嫌疑人、破獲重大刑事犯罪案件的,在某些情況下競合構成無因管理,在另一些情況下則未必。
假設罪犯甲從監獄逃脫,乙協助司法機關將其抓捕,在抓捕過程中乙受傷。此時,乙的行為屬于上述第三項規定的協助司法機關抓捕罪犯,毫無疑問屬于見義勇為,但因不符合無因管理的第一個要件而不構成無因管理。
無因管理是私法上的制度,是指未受委托并無義務而為他人管理事務。此項制度源自羅馬法,最早適用于為不在之人(尤其是遠征在外的軍人)管理事務。*參見前注⑤,王澤鑒書,第308頁。“產生處理他人事務最普遍的緣由是委托協議。接受委托的人有義務按照委托人的本意來處理委托的內容即事務。但是,無因管理是指沒有正式被委托,也就是說沒有締結委托協議,卻如同接受了委托人的委托那樣處理事務的一種行為關系。”*[日]我妻榮:《債法各論》(下卷一),冷羅生、陶蕓、江濤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頁。也正因為如此,德國民法和瑞士債務法稱之為沒有委托的事務處理。可見,無因管理的事務,主要是指可以通過委托合同(或雇傭合同)委托處理的事務,換言之,是適于成為債的標的的事務。抓捕犯罪嫌疑人是司法行政機關行使公權力的事務,不能通過委托合同委托給私法主體,屬于不能成為債的標的的事務。抓捕犯罪嫌疑人是司法行政機關的職能,行政機關必須依法行政,即使有需要,也必須通過法定程序進行授權,受托人被授予的同樣是公權力,雙方之間屬于行政法上的行政協助關系,不同于私法上產生債的關系的委托。當然,司法機關在行使公權力過程中可以依靠人民群眾與犯罪行為做斗爭,被依靠的人民群眾的行為有可能構成見義勇為行為,但不能構成無因管理。
在另一些情形下,也可能產生見義勇為與無因管理的廣義競合(產生不真正連帶債務)。如甲搶劫丙的財產,乙與之搏斗而受傷。乙的行為符合上述見義勇為認定標準第二項:同正在實施侵害國家、集體財產和他人人身財產安全的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與此同時,乙為丙與甲搏斗這一行為又符合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即便如此,此時無因管理之債的本人是丙,而不是司法機關。幫助丙與歹徒搏斗這一“事務”可以成為乙丙之間債的客體,而不能成為乙與司法機關之間債的客體,司法機關不得以公權力身份成為無因管理之債的本人。
(二)以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作為見義勇為救濟請求權基礎的局限
通過上面的分析顯然可以得出見義勇為和無因管理是交叉關系的結論。有時兩者互不相干,如幫助走失的老人尋找家人是無因管理但不構成見義勇為,而幫助警察抓捕逃犯是見義勇為但不構成無因管理。有時兩者又形成交叉,某一行為既構成見義勇為又構成無因管理,如前述乙為丙與搶劫犯搏斗之例。可見,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無因管理的規定僅可為一部分見義勇為者提供救濟依據,而不能為所有的見義勇為者提供救濟依據。這是以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作為見義勇為救濟請求權基礎的局限之一。
此外,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能否為見義勇為者的損害提供全部救濟也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如前所述,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沿襲了我國《民法通則》第93條。如果見義勇為者依據第121條提出請求,其法律后果是見義勇為者有權請求受益人償還由此支出的必要費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民通意見》)第132條對我國《民法通則》第93條規定的“必要費用”進行了解釋,即我國《民法通則》第93條規定的管理人或者服務人可以要求受益人償付的必要費用,包括在管理或者服務活動中直接支出的費用,以及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該條雖未出現在我國《民法總則》中,但是在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沈德詠主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理解與適用》一書中,認可必要費用包括在管理活動中直接支出的費用,以及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并舉例說明“為幫助救火而被燒傷屬于無因管理的損失”。*沈德詠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821頁。據此,無因管理中管理人對本人的請求權的范圍應包括因管理事務直接支出的費用,以及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
在見義勇為中,見義勇為者一般沒有直接費用的支出,而受到實際損失的情形則比比皆是,實務中發生糾紛的主要是針對見義勇為者的人身損害賠償。如果見義勇為者依據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關于無因管理的規定請求賠償,那么其可以獲得賠償的實際損失的范圍包括哪幾類呢?
我國《侵權責任法》第16條規定:“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損害的,應當賠償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等為治療和康復支出的合理費用,以及因誤工減少的收入。造成殘疾的,還應當賠償殘疾生活輔助具費和殘疾賠償金。造成死亡的,還應當賠償喪葬費和死亡賠償金。”該法第22條規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依據這兩條規定,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損害的,侵權人賠償的范圍包括五個部分:為治療和康復支出的合理費用,以及因誤工減少的收入;殘疾生活輔助具費和殘疾賠償金;喪葬費;死亡賠償金;精神損害賠償。這一賠償范圍針對的是侵權行為。
在徐月仙、蔡城英、蔡阿二與楊國新無因管理糾紛案中,一審和二審法院對本人賠償的范圍就有不同的認定。一審法院支持的賠償范圍包括醫療費16310.94元,住院伙食補助費150元,護理費172元,被扶養人生活費1375元,喪葬費2000元,死亡補償費62800元,交通費1752.70元,住宿費936元,合計85496.64元。二審法院認為,一審判決將不屬由管理而支付的作為精神慰撫金的死亡補償費62800元和被扶養人生活費1375元列入實際損失的范圍,系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錯誤。
無因管理之債不同于侵權行為之債,見義勇為者依據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無因管理的規定請求救濟,其獲得賠償的范圍只能是“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對比上述我國《侵權責任法》的規定,筆者認為實際損失的范圍應當僅僅包括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等為治療和康復支出的合理費用,以及誤工費、殘疾生活輔助具費、喪葬費。殘疾賠償金、死亡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應當不屬于“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對無因管理本人的賠償范圍進行適當的限制是必要的。其理由在于,無因管理之債與侵權之債的立法宗旨不同。侵權責任法的機能不僅是填補損害,還包括預防損害。填補損害系基于公平正義的理念,其主要目的在使被害人的損害能夠獲得實質、完整、迅速的填補。預防損害則是通過侵權行為法規定何種不法侵害他人權益的行為,應予負責,借著確定行為人應遵行的規范,及損害賠償的制裁而嚇阻侵害行為。*參見王澤鑒:《侵權行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10頁。無因管理制度的機能是合理平衡“禁止干涉他人事務”與“鼓勵互助”兩者之間的關系。它既需要維護干涉他人之事為違法的原則,也需要提倡社會生活中的互助行為。無因管理本身是利于本人的善舉,但如果本人因此付出的成本過大,則會產生管理事務究竟是否利于本人的疑問,從而在社會上產生“請勿管我之事”的心態。如甲的價值十萬元的轎車起火,乙滅火中因轎車油箱爆炸死亡。如果要求甲承擔上述我國《侵權責任法》規定的全部損失,估計不少人在內心會拒絕別人管理自己的事務。因此,在無因管理中,對本人的賠償范圍應當有一定的限制。事實上,并非所有國家的無因管理制度均支持管理人對本人主張損害賠償。以德國民法為例,其在無因管理方面及委托代理方面都沒有損害賠償請求的規定,受托人只能提出償還費用的請求(即處理委托事務支出的費用)。當然,德國通說認為,管理人因管理事務而死亡時,應類推適用《德國民法典》第844條規定,使本人負擔殯葬費或法定撫養費。*參見前注⑤,王澤鑒書,第325-326頁。日本民法、瑞士債務法承認委托代理中的賠償請求權,但是,對無因管理的損害賠償,其也沒有規定。實務中,瑞士是由法官自由裁量,與委托代理中的委托人責任相比,無因管理中本人的損害賠償責任有所減輕。對此,日本學者主張借鑒瑞士債務法的規定,擴張“費用”的觀念,對于該無因管理中自然可以預測到的損害,管理人應該能夠察覺并將其作為管理的內容而包含在費用中。例如,為了搶救溺水死亡人跳入水中遭致西服破損當屬這種情形,可以預料到的受傷的治療費用也可以視為費用。*參見前注,我妻榮書,第30-32頁。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則明確承認管理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其第176條規定,管理事務,利于本人并不違反本人明示或可得推知之意思者,管理人為本人支出必要或有益之費用,或負擔債務,或受損害時,得請求本人償還其費用及自支出時起之利息,或清償其所負擔之債務,或賠償其損害。換言之,管理人對本人享有三項權利:支出費用的償還請求權、清償負擔債務的請求權以及損害賠償請求權。盡管如此,王澤鑒認為,無因管理的損害與管理事務之間須有相當因果關系。*同前注⑤,王澤鑒書,第325頁。王利明領銜起草的我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第1163條規定,管理人因管理本人事務過程中遭受人身傷害的,如果管理人的管理行為是為了本人的財產利益,本人應當在所受財產利益的范圍內賠償損失;如果管理人的管理行為是為本人的生命健康利益,本人應賠償全部損失。*王利明:《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及說明》,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年版,第160-161頁。換言之,其將本人的賠償范圍依據管理人管理事務的性質不同作了區分,管理系為了本人財產利益的,本人在所受財產利益范圍內賠償;管理系為了本人生命健康利益的,本人賠償全部損失。其宗旨也是希望對本人的賠償范圍作出一定的限制,這是合理的。
鑒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對無因管理中管理人“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賠償范圍作出小于侵權責任賠償范圍的解釋是合理的。其縮小的項目主要包括殘疾賠償金、死亡賠償金和精神損害撫慰金。對于殘疾賠償金的性質,實務界和學術界一直有爭議。有的認為殘疾賠償金是精神損害撫慰金,有的認為是受害人未來預期收入的損失,有的認為兩者兼具。認為殘疾賠償金屬于受害人未來財產損失的,在確定賠償標準時又有不同的認知,有的認為應當采取“收入所得喪失說”,即在計算殘疾賠償金時,以受害人受到傷害之前的收入與受到傷害之后的收入之間的差額作為賠償額。有的認為應當采取“生活來源喪失說”,即受害人殘疾必然導致其生活來源喪失或者減少,與原來是否有收入無關,行為人應當賠償受害人的生活費,使其生活來源能夠得以恢復。有的認為應當采取“勞動能力喪失說”,即受害人因殘疾導致部分或者全部勞動能力喪失本身就是一種損害,無論受害人殘疾后其收入是否減少,行為人都應當對勞動能力的喪失進行賠償,而不僅僅賠償生活費。*參見王勝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頁。最高人民法院編撰出版的相關司法解釋的釋義書中認為殘疾賠償金性質為財產賠償,不是精神損害賠償,并采納勞動能力喪失說。*奚曉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頁。關于死亡賠償金的性質爭議更大。我國法律中首次出現死亡賠償金的是1992年國務院制定的《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但使用的名稱是死亡補償費,其性質基本上是精神損害撫慰金;此后的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和我國《國家賠償法》規定了死亡賠償金,其性質沒有得到明確,但一般認為是精神損害賠償;再之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明確規定死亡賠償金的性質是精神損害撫慰金。然而,于2003年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規定死亡賠償金是物質性損害賠償,是對死者近親屬造成的“生活資源減少和喪失”的賠償。2009年頒布的我國《侵權責任法》在第16條規定了死亡賠償金,該法第22條規定了精神損害賠償金,可見,現行法已經將兩者加以區分,即死亡賠償金不同于精神損害賠償金,死亡賠償金是物質性損害賠償。*參見嚴桂珍:《人身損害賠償中遺產范圍的確定》,《政治與法律》2010年第6期。鑒于殘疾賠償金是對殘疾者未來生活的保障,死亡賠償金是對死者近親屬未來生活的保障,兩種賠償金均不應當被認定為“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作出這樣的認定,可以平衡管理人與本人之間的利益。精神損害賠償與侵權責任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在無因管理中,管理人“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并非本人侵權造成,因此,本人的賠償范圍不應當包括精神損害賠償。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若干問題的通知》第4項規定,法院適用我國《侵權責任法》審理民事糾紛案件,如受害人有被撫養人的,應當依據《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28條的規定,將被撫養人生活費計入殘疾賠償金或死亡賠償金。因此,在殘疾賠償金、死亡賠償金不作為無因管理中管理人“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的原則下,扶養費當然也不得計入在內。上述二審法院將死亡賠償金和扶養費從本人賠償范圍中剔除的做法是正確的,但對死亡賠償金的性質認定存在錯誤。
綜上所述,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可以作為部分見義勇為者請求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法律依據;依據此條請求賠償的,其賠償范圍不能涵蓋見義勇為者可能遭受的全部損失。
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是對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3條的沿襲,因此,這里僅分析以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作為加害人、受益人承擔責任依據的可能性。
(一)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與見義勇為的關系
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來源于我國《民法通則》第109條。我國《民法通則》第109條規定:“因防止、制止國家的、集體的財產或者他人的財產、人身遭受侵害而使自己受到損害的,由侵害人承擔賠償責任,受益人也可以給予適當的補償。”從條文看,我國《民法通則》第109條僅適用于存在侵權的情形,因此,該條規定的責任也被稱為不法侵害責任。《民通意見》第142條對我國《民法通則》第109條作了細化,其規定,為維護國家、集體或他人合法權益而使自己受到損害,在侵害人無力賠償或者沒有侵害人的情況下,如果受害人提出請求的,法院可以根據受益人受益的多少及其經濟狀況,責令受益人給予適當補償。這一細化的結果是擴大了我國《民法通則》第109條的適用范圍,使之包括非侵權的情形。《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5條基本沿襲了《民通意見》第142條,只進行了略微的修改,但同樣適用于侵權和非侵權情形,即為維護國家、集體或者他人的合法權益而使自己受到人身損害,因沒有侵權人、不能確定侵權人或者侵權人沒有賠償能力,賠償權利人請求受益人在受益范圍內予以適當補償的,法院應予支持。不過,在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3條又出現了新的表述,即因防止、制止他人民事權益被侵害而使自己受到損害的,由侵權人承擔責任。侵權人逃逸或者無力承擔責任,被侵權人請求補償的,受益人應當給予適當補償。此條將適用范圍再一次限定在侵權情形,同時將合法利益改為民事權益。為此,最高人民法院編撰出版的相關司法解釋的釋義書指出,從該條中出現的“侵權人”、“被侵權人”的詞語可知,只有在“受到損害”的原因是侵權行為時,才存在該條適用的可能。該條不適用于自然原因導致的他人民事權益的損害。對于行為人因防止、制止自然原因導致的侵害而使自身受害時,仍可依據《民通意見》第142條之規定,要求受益人給予適當的補償。*同前注,奚曉明書,第177頁。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規定:“因保護他人民事權益使自己受到損害的,由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受益人可以給予適當補償。沒有侵權人、侵權人逃逸或者無力承擔民事責任,受害人請求補償的,受益人應當給予適當補償。”最高人民法院編撰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理解與適用》一書中就該條的條文主旨、條文理解作了說明:該條是關于保護他人而使自己受到損害的民事責任如何承擔的規定;該條規范的行為類型即通常所稱的“見義勇為”行為。對此,我國《民法通則》第109條,《民通意見》第142條,《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5條,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3條均作了規定,我國《民法總則》的該條規定,與我國《侵權責任法》之前的法律、司法解釋的規定相異而與《侵權責任法》的規定保持了一致。*參見前注,沈德詠主編書,第1208-1209頁。但是對比上述條文,這一結論似乎略顯武斷。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3條與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的一致之處是均使用“保護民事權益”一詞;不同的是,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3條僅在侵權情形適用,并不包括自然災害引起的他人民事權益被侵害的情形,*參見前注,王勝明主編書,第102頁。而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適用的情形包括侵權和非侵權。“本條適用的客觀要件是,行為人的行為是針對正在發生或者將要發生的侵害行為或者危險……本條與正當防衛的相同之處是,兩者都適用于他人的侵害行為……本條與緊急避險的相同之處是,兩者都適用于自然原因……區別是“正當防衛和緊急避險解決的是正當防衛人和緊急避險人對他人的責任問題,而本條解決的是行為人自身損害的賠償問題。”*同前注,沈德詠主編書,第1210頁。因此,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可以作為見義勇為者請求加害人、受益人承擔賠償或者補償責任的依據,是毫無疑問的。
(二)以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作為見義勇為救濟請求權基礎的局限
從前述能夠在很大程度上代表最高人民法院立場的對上述法律、司法解釋的歷次釋義中均可發現,上述五個條文是一脈相承的,主要適用于見義勇為。需要探討的是,這些條文是否能夠涵蓋所有類型的見義勇為。基于新法的優先適用性,筆者僅對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進行分析。
依據最高人民法院有關人員對我國《民法總則》條文的釋義,該法第183條適用的要件包括:第一,針對正在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侵權行為或者危險;第二,必須是為了保護他人民事權益;第三,受有損害。*參見前注,沈德詠主編書,第1210-1212頁。雖然立法部門和司法部門的有關人員都明確了此條針對見義勇為,但是,對比上述見義勇為的類型,人們會發現它同樣不能涵蓋所有類型的見義勇為,原因是在某些情形下見義勇為行為不能滿足此條的第二個要件即保護他人民事權益。
所謂民事權益是指私法上的權利或者利益,不包括公法上的權利(權力)或利益。民事權利是指為了保護主體的某種利益而賦予的法律上的力,它是利益和法律之力的結合,如所有權、生命權、姓名權等。民事利益,是指那些雖然受到法律保護但未被確定為權利的利益,包括人身法益與財產法益,如商業秘密、純粹經濟利益。*參見前注,奚曉明主編書,第20頁。以《征求意見稿》對見義勇為的確認標準為例,在其第9條第1項(同正在實施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安全或者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的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和第3項(主動協助司法機關抓捕犯罪嫌疑人、破獲重大刑事犯罪案件)兩種情形下,不一定存在民事權益的保護問題。如在協助抓捕越獄犯人或者協助破獲間諜案件時,見義勇為者雖然是為了他人的利益,但不是為了他人的民事權益。前者保護的是監獄管理秩序,后者保護的是國家安全,均是一種抽象的國家利益,符合見義勇為的規定,但不符合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保護他人民事權益”的適用要件。因此,若因協助抓捕越獄犯受傷或者協助破獲間諜案件受傷,見義勇為者將不能依據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獲得救濟。
此外,如果見義勇為者依據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前句請求加害人承擔責任,因加害人承擔的是侵權責任,見義勇為者理論上可以獲得我國《侵權責任法》第16條規定的物質性損害賠償和第22規定的精神損害賠償,獲得賠償的范圍大于依據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構成的無因管理的賠償范圍。然而,若見義勇為者依據此條前一句請求受益人承擔補充責任,條件是加害人的侵害行為與損害后果存在部分因果關系,則見義勇為者可就因果關系之外的損失部分請求受益人適當補償。*參見前注,沈德詠主編書,第1211-1212頁。同樣,如果沒有侵權人、侵權人逃逸或者無力承擔民事責任,見義勇為者依據該條后一句請求受益人承擔責任的,見義勇為者也僅能從受益人處獲得適當的補償。在確定適當補償責任的范圍時,應考慮如下因素:行為人與受益人雙方的經濟狀況;受益人的受益范圍;受益人于損害的發生是否有過錯。*同前注,沈德詠主編書,第1213頁。
綜上所述,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可作為部分見義勇為者請求加害人承擔賠償責任、受益人承擔補償責任的法律依據;見義勇為者請求受益人承擔責任的,其僅能從受益人處獲得適當的補償。
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針對的是無因管理,第183條針對的是見義勇為,各有其適用范圍。如前所述,見義勇為與無因管理是交叉關系。“民法理論認為,無因管理不限于法律行為,包括事實行為。無因管理之債的范圍包括在管理活動中所受到的實際損失。由此,在為保護他人民事權益而受損害場合,因見義勇為人無法定的或者約定的義務,且為了保護他人民事權益而進行的行為,符合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同前注,沈德詠主編書,第1212-1213頁。在見義勇為同時構成無因管理的情形下,便產生法律適用關系問題。在上述徐月仙、蔡城英、蔡阿二與楊國新無因管理糾紛案中,原告以我國《民法通則》第93條無因管理之規定作為請求被告承擔賠償責任的法律依據,但是被告提出異議,認為自己僅應依據《民通意見》第142條給予原告適當補償,雙方在法律適用上存在不同的觀點。實務中,法院在見義勇為者救濟案中確定適用法律的依據上也存在不同的做法。那么,當某一行為既符合無因管理又符合見義勇為時,沿襲了我國《民法通則》第93條的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和沿襲了《民通意見》第142條的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在適用上是什么關系?這需要從請求權基礎進行分析。
所謂請求權的基礎,又稱請求權規范基礎,是指可供一方當事人得向他方當事人有所主張的法律規范。一個完整的請求權規范,包括構成要件和法律效果兩個部分。*參見前注⑧,王澤鑒書,第50頁。以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為例,沒有法定的或者約定的義務,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失而進行管理的人,有權請求受益人償還由此支出的必要費用。其中,“沒有法定的或者約定的義務,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失而進行管理的人”是構成要件,“有權請求受益人償還由此支出的必要費用”是法律效果。因此,該條文構成一個完整的請求權規范。我國《民法總則》第183條實際上包含兩個請求權規范,前一句是一個請求權基礎,后一句是另一個請求權基礎。在前一句中,“因保護他人民事權益使自己受到損害的”,屬于構成要件,“由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受益人可以給予適當補償”屬于法律效果;在后一句中,“沒有侵權人、侵權人逃逸或者無力承擔民事責任,受害人請求補償的”屬于構成要件,“受益人應當給予適當補償”屬于法律效果。現實生活中,一項事實滿足多項請求權規范的現象比比皆是,這屬于請求權基礎多元性問題。對于請求權基礎多元性問題,不存在統一的解決辦法,因為多元基礎之關系并不單一。請求權規范之間大致有四種關系狀態:一是規范排斥競合,又稱法條競合,指某項請求權因具有特別性,而排除其他請求權規范的適用;二是擇一競合,又稱選擇性競合,即當事人享有數項請求權,但數項權利的內容并不相同,權利人只能主張實現一項權利;三是請求權聚合,即基于同一法律事實產生若干并行不悖的請求權可為權利人同時實現;四是請求權競合,即同一法律事實可為不同請求權規范所涵攝,但數項權利的內容相同,當事人得選擇行使,一項請求權之實現足令全部請求權目的達到,故全部請求權不可同時實現。*參見朱慶育:《民法總論》(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66-568頁。
在見義勇為行為同時符合無因管理構成要件時,上述三個請求權適用關系比較復雜,需要區分有無侵權人。
(一)存在侵權情形時的適用關系
在有侵權人的情形,《民法總則》第121條和第183條的適用有兩種做法可供選擇:一是采取類似法條競合的做法,規定第183條排除第121條的適用;二是采取廣義請求權并存。這兩種安排對見義勇為者的救濟會產生不同的影響。
還是以甲搶劫丙的財產,乙與之搏斗而受傷為例,此案同時構成無因管理與見義勇為。如果采取類似法條競合,則應當適用第183條,而排斥第121條的適用,即見義勇為者只能請求加害人承擔賠償責任而不能請求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沈德詠主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理解與適用》一書即采取此種觀點:“在見義勇為人系針對第三人侵害行為的場合,則應由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于此,無因管理不應適用。”*同前注,沈德詠主編書,第1213頁。需要說明的是,這里強調由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不是指受益人不承擔責任,而是指不能依據第121條請求受益人承擔無因管理的責任。如果采廣義請求權并存學說則結果大不相同,此時既有第121條適用的可能,又有第183條所含兩個請求權規范適用的可能,乙可以依據第121條向受益人丙主張無因管理實際損害賠償,也可以依據第183條前一句向加害人甲主張侵權損害賠償,并在符合條件時要求受益人丙適當補償;在甲逃逸或者無力承擔民事責任的情形下乙還有權直接依據第183條后半段請求受益人丙適當補償。在上述請求權規范適用關系上,受益人丙和加害人甲之間對乙承擔的是不真正的連帶責任。“不真正連帶債務謂數債務人基于不同之發生原因,對債權人負以同一之給付為標的之數個債務,依一債務人之完全履行,他債務因目的之達到而消滅之法律關系。屬于廣義的請求權并存之一種。惟一般請求權之并存,乃于特定之債權人與一債務人間,就單一法益發生數個之請求權,而在不真正連帶債務,則就單一法益而發生對于數個不同之債務人之請求權。”*同前注③,史尚寬書,第672頁。“不真正連帶債務幾全依法規之競合成立,其成立之形態主要有下列各類:(一)因一人之侵權行為與他人之侵權行為之競合而成立者;(二)因一人之債務不履行與他人之債務不履行之競合而成立者;(三)因一人之侵權與他人之債務不履行之競合而成立者;(四)因契約上之損害賠償債務與他人債務不履行之競合而成立者。”*同前注⑥,鄭玉波書,第426頁。此案中,受益人丙是基于無因管理對乙承擔債務,加害人甲是基于侵權行為對乙承擔債務,甲和丙對乙承擔債務的標的均是損害賠償,因此,甲和丙因一人之侵權與另一人之債務不履行之競合而對乙成立不真正連帶責任。“在不真正連帶債務,債權人對于債務人之一人或數人或全體,得同時或先后為全部或一部之請求,此點與連帶債務無異。惟裁判上之請求,是否得以不真正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學者間見解不一。”*同前注⑥,鄭玉波書,第425-427頁。據此,乙得對丙和甲,同時或者先后為全部或一部之請求,丙或甲一人之完全履行使乙債權目的實現的,另一個債消滅。然而,在丙和甲之間,因為損害的產生是基于甲的侵權行為,所以如果丙對乙履行了債務,丙對甲有求償權。反之,甲對丙沒有求償權。“不真正連帶債務人之間并不當然發生求償關系,但因其各自所負債務性質之差異,如有可以認為某一債務人應負終局的責任者,則其他債務人于清償后,自亦得對之求償……此種求償,并非因有共同免責之給付行為而請求償還其各自分擔之部分,而系基于另一種法律關系而請求,故與連帶債務之求償關系,性質上并不相同,于此亦可顯出不真正連帶債務與連帶債務之差異。”*同前注⑥,鄭玉波書,第427-428頁。
在甲逃逸或者無力承擔民事責任的情形下,乙也可以依據第183條后一句向受益人丙主張適當補償,此時第183條后半段與第121條貌似構成多數請求權的競合關系,實則同樣是不真正的連帶債務關系。因為在有侵權人的情形,第183條的責任主體是加害人甲,責任的性質是侵權責任,受益人并非直接的侵權主體,其承擔的是補充責任。
在存在侵權人的情形,對見義勇為者的救濟采取廣義請求權并存原則對見義勇為者有利,因為見義勇為者對于“債務人之一人或數人或全體,得同時或先后為全部或一部之請求。”采用類似法條競合原則,則對受益人有利,因為見義勇為者首先必須請求加害人承擔賠償,在一定條件下才可以要求受益人承擔補充責任,并且,第183條上受益人承擔的是適當補償責任。
法律的規定與適用均是價值平衡問題,有時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只有哪條適用的結果更符合社會倡導的理念。于此而言,筆者更認可廣義請求權并存原則,即允許見義勇為者自由選擇。采用廣義請求權并存有利于在全社會倡導見義勇為風尚,對見義勇為者的保護更周全。對受益人而言,畢竟見義勇為者為了其利益,管理了他的事務,要求其承擔無因管理的責任也不為過。并且,按照不真正連帶責任,受益人在承擔責任后對侵權人享有求償權。
(二)不存在侵權情形時的適用關系
前述徐月仙、蔡城英、蔡阿二與楊國新無因管理糾紛案就屬于不存在侵權情形的見義勇為。依據我國《民法總則》,在請求權基礎上,該案中的見義勇為人幫助他人撲滅因液化氣泄漏導致的失火的行為符合第121條無因管理的規定,可適用第121條。然而,因為不存在侵權人,僅有第183條后一句可以同時適用,沒有適用第183條前一句的可能。“非由他人的侵害行為或自然災害引起的損害,本條后半段規定,沒有侵權人的,受益人負有適當補償的義務。顯然,這里的適當補償,不是侵權責任,而是由倫理上的義務上升為法律上的義務。”*同前注,沈德詠主編書,第1210頁。換言之,在沒有侵權人的情形下,第183條后一句的責任性質不屬于侵權,而是不同于侵權責任的法律上義務的承擔,義務主體直接是受益人。這樣,在與第121條規范關系上,構成請求權競合,見義勇為人的親屬可以擇一向受益人行使請求權。在見義勇為人的家屬依我國《民法通則》第93條無因管理之規定請求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時,受益人以《民通意見》第142條規定的適當補償責任為抗辯依據不應獲得法院支持。
《征求意見稿》第22條為見義勇為人員的醫療費等合理費用的賠償設置了順序,有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的,應當首先通過私法途徑解決。筆者認為,我國《民法總則》第121條和第183條可以作為見義勇為者請求受益人、加害人承擔賠償責任的請求權基礎,各請求權規范之間存在競合或者廣義請求權并存。
《征求意見稿》第22條的規定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在國家因經濟發展程度的限制無法為見義勇為者提供終極保護的條件下,將私法救濟作為前置程序,可以起到分散風險的作用,可以緩解政府在保障見義勇為者權益方面的經濟壓力,并可以為政府對私法救濟不達的見義勇為者兜底保障提供現實的可能性。同時,這一條文也存在不足之處,需要進一步完善。第一,應當擴大該條中“見義勇為人員的醫療費、康復費等因見義勇為引起的合理費用”所包含的范圍。建議將《征求意見稿》中規定的由社會救助涵蓋的項目如誤工費、殘疾賠償金、死亡賠償金均予以列入,作為前置賠償的項目,而不是直接由見義勇為者單位或者政府承擔,這樣可以更多地減輕政府負擔。并且,在符合條件的情形下,由加害人承擔、受益人適當補償也是符合法理的。第二,該條中使用“責任人”一詞不夠準確,應當使用與現行法一致的概念,加害人、受益人基本可以涵蓋責任主體。第三,前置程序是筆者從現行法條文中推導出的結論,應當在該條中明確使用“前置程序”一詞,以避免將來適用中可能產生不同的理解。第四,前置的私法救濟程序規定不夠細致,如前置程序中的“由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依法承擔”的規定,解讀者會看不清楚其是指訴訟程序,還是也包括見義勇為者與加害人、責任人、受益人雙方未經司法而達成協議的非訟程序。對此,筆者建議用“司法程序”比較合適,其原理與汽車責任保險一致,未經保險公司認可,交通事故侵權人與受害人達成的協議可能存在損害保險人利益的情況。對見義勇為者而言,他可能為了避免訴訟的麻煩,隨意與加害人、受益人達成協議,而就不足部分再向國家申請兜底保護,如此,就將使前置的私法救濟程序流于形式。
(責任編輯:徐瀾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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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7)12-0136-12
嚴桂珍,同濟大學法學院教授,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