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阮能文
追訴時效終止日期的認定
文◎阮能文*
追訴時效中的“追訴”內涵兼具實體意義和程序意義。將刑事立案之日而不是審判之日、提起公訴之日認定為追訴時效的終止日期,既符合追訴時效本質的規定,也與體系解釋結論相吻合,更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司法恣意,是一種合法且符合實踐需要的解釋立場。
追訴時效時效計算刑事立案
[基本案情]2005年2月10日23時許,犯罪嫌疑人楊某某、王某某伙同張某某進入被害人吳某某家中盜竊財物,在盜得人民幣現金3000元后,在三人正搬動電視機時,吳某某被驚醒,吳某某大喊“抓小偷”,三人見狀逃離現場。某縣公安局于2005年2月12日對吳某家財物被盜一案立案偵查。2008年8月10日,公安機關將楊某某、張某某抓獲。在楊某某、張某某交代有王某某參與作案后,公安機關于2008年9月20日對王某某作出刑事拘留決定,2010年1月9日,王某某被抓獲歸案,某縣人民檢察院于2010年2月13日以王某某涉嫌盜竊罪提起公訴,法院于同年3月15日開庭審理了本案。據查,王某某作案后一直在家務農,并無逃避偵查的行為。
本案在審理過程中,就王某某的行為是否超過追訴時效,能否追究其刑事責任,存在以下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王某某的行為已超過追訴時效。根據《刑法》第264條的規定,結合王某某等人盜竊的事實,其法定刑最高刑為3年。同時,根據《刑法》第87條規定,法定最高刑不滿5年有期徒刑的,經過5年不再追訴。因此,對王某某的追訴時效為5年,即從其成立犯罪之日的2005年2月10日起算,往后推算5年至2010年2月10日止。檢察機關對王某某提起公訴的時間為2010年2月13日,已經超過了追訴的最后期限,故應認為王某某的行為已超過追訴時效。
第二種觀點認為,王某某的行為已超過追訴時效,但其理由在于:王某某行為的追訴時效為5年,從其行為成立犯罪之日起計算,對其追訴的最后期限為2010年2月10日。同時,“追訴”不只是提起公訴的含義,而是指追究刑事責任的意思。只有在2010年2月10日之前對王某某作出刑事判決,才能認為在追訴時效之內,故即使檢察機關在2010年2月10日之前提起公訴,只要人民法院在2月10日之后作出判決,就應認定王某某的行為已過追訴時效。
第三種觀點認為,追訴時效語境下的“追訴”一詞的含義應指國家對犯罪嫌疑人發動刑事追究的開始。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有犯罪事實或者有犯罪嫌疑人的,偵查機關就應立案偵查,據此,刑事立案是國家意圖對犯罪嫌疑人發動刑事追究的標志。因此,“追訴”時效終止計算之日既不應認定為檢察機關提起公訴之日,也不應指人民法院追究刑事責任之日,而應認定為偵查機關刑事立案之日。只要刑事立案之日尚在追訴期限內,就不能認為超過追訴時效。結合本案,公安機關在案發后第二天就立案偵查,且在2010年1月9日抓獲王某某,應當認為,國家已對王某某開始了刑事追訴。因此,王某某的行為并未超過法定的追訴時效,應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
筆者同意第三種觀點,主要分析如下:
(一)觀點紛爭的邏輯起點
第一種觀點和第二種觀點均認為王某某的行為超過了追訴時效,只是認定思路有別,第一種觀點將“追訴”理解為“提起公訴”,第二種觀點認為,“追訴”不僅指提起公訴,更應注重結果的判斷,即應指追究刑事責任。第三種觀點則將“追訴”理解為開始追究刑事責任,偵查機關的立案無疑是追訴的標志。仔細分析三種觀點,分歧集中于如何確定追訴時效的終止計算之日。
在刑事司法實踐中,追訴時效如何計算關涉能否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刑事追訴。我國《刑法》第87條以不同犯罪的法定最高刑為依據,分別規定了5年、10年、15年、20年的追訴期限。同時,《刑法》第89條規定追訴期限從犯罪之日或犯罪行為終了之日起計算,該規定解決了追訴時效的起算時點,但《刑法》并未規定追訴時效終止計算的時間點。因此,關于追訴期限終止計算的日期,理論上就存在認識分歧。第一種觀點認為追訴不只是起訴的含義,而是包括了偵查、起訴、審判的全過程。因此,追訴期限應從犯罪之日計算審判之日為止。[1]姑且稱之為“審判之日”說。第二種觀點認為,追訴時效應從犯罪之日計算到提起公訴之日為止。[2]稱之為“起訴之日”說。第三種觀點認為,追訴時效應計算到刑事立案之日為止。[3]據此成為“立案之日”說。基于對時效制度的本質、解釋路徑的不同理解,加之立法遺漏,引起了理論上的紛爭,隨之而來的是司法實踐對此類問題的爭論不斷。
(二)追訴時效終止日期的確定
筆者認為,從追訴時效本質、體系解釋、司法實踐需要等方面,宜將刑事立案之日作為追訴時效的終止計算日期。
第一,追訴時效制度的本質在于促使公權力的及時行使,以實現國家刑罰權和犯罪人自由保障之間的平衡。關于“追訴”的內涵,從文義角度而言,“追訴”是指依法提起追究刑事責任的訴訟,包括提起公訴和提起自訴。[4]但“追訴”的文義不一定等于其在刑法學上的規范意義。因為,罪刑法定原則要求實行成文法主義,用文字表述的法律條文增強了法律的明確性,讓國民在行為前能知曉其行為的法律后果,增強了法律的預測可能性。同時,法律由語言來服務,法律是透過語言被帶出來的。[5]但是,要讓一部刑法的內容完全由普通用語表述,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刑法及其條文都有特定的規范含義,刑法也應具有簡短價值,而且應當是具有普遍適用性的裁判規范。[6]這就涉及到普通用語的規范化問題。在適用法律時,解釋者必須揭示普通用語的規范意義,而不能按照字面解釋普通用語的含義。普通用語的規范意義,除了應當以用語本身所具有的客觀含義為依據外,還需要根據刑法所描述的犯罪類型的本質以及刑法規范的目的予以確定,從而使用語的規范意義與犯罪本質、規范的目的相對應。[7]作為司法者,在適用法律的過程中,對法律概念之所以進行分析,是因為這些概念并不精確,而且也不可能精確。[8]
就《刑法》第87條規定的“追訴”的規范而言,單純從刑法的角度,將其作為追究刑事責任的實體要件之一,還不能全面充分闡釋其內涵。筆者認為,追訴時效中的“追訴”內涵兼具實體意義和程序意義,從實體意義而言,追訴意指追究刑事責任,程序內涵是指司法機關依法進行的包括立案、偵查、起訴、審判在內的追究犯罪人刑事責任在內的一系列活動。在我國,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10條之規定,刑事立案的條件有二:一是有犯罪事實;二是需要追究刑事責任。據此,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國家安全機關在發現犯罪事實且需要追究其刑事責任后進行立案,就應當認定國家啟動了刑事追訴程序。因此,只要刑事立案之日尚在犯罪行為的追訴期限之內,就不能認定超過了追訴時效。
第二,根據《刑法》第88條第1款的規定,在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立案偵查或者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從該規定也可以得出,偵查機關立案是刑事追訴程序的開始,是國家發動刑罰權的標志,只要在立案后逃避偵查的,追訴期限可以無限期延長。由此,從體系解釋的角度而言,88條第1款之規定體現了87條關于“追訴”含義的立法旨意。
第三,《刑法》第390條第2款規定:“行賄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行賄行為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此前,對“追訴前”中的“追訴”一詞是理解為刑事立案,還是提起公訴,亦或是刑事審判,素有爭議。2013年1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關于辦理行賄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2〕22號)第13條將《刑法》第390條第2款規定的“追訴前”,解釋為檢察機關對行賄行為刑事立案前。從該司法解釋可知,最高司法機關對“追訴”同樣解釋為“刑事立案”而不是提起公訴(自訴)或者審判。一般而言,在同一部法律中,相同語詞的內涵應當基本保持一致。因此,上述司法解釋對《刑法》第390條第2款中的“追訴”一詞內涵的規定,對追訴時效中“追訴”一詞內涵的明確有參照意義。
第四,追訴時效除有延長、中斷等法定事由外,應為一個固定的時間區間。如果將追訴時限終止結算之日限定為“提起公訴(自訴)”或者“審判”之日,均可能滋長司法恣意。因為,案件在提起公訴前、刑事審判前,司法工作人員可以假借案件需要補充偵查、案情復雜、精神病鑒定等多種事由,延長案件的辦理期限,將本可在追訴時效期限內完成的訴訟行為拖延至法定的時限之外,最后以超過追訴時限為由致使案件無法提起公訴或者進行審判。最極端的可能是,實踐中的大部分案子,經過改變強制措施、補充偵查、延期審查、鑒定、延期審理等程序,都可能超過追訴時效,讓追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刑事責任成為不可能,追訴時效成為法外開恩、攫取私利的“合法”手段,這與追訴時效的本質規定背道而馳,因此,“審判之日”說與“起訴之日”說的缺陷不言自明。于是,將追訴期限限定在從犯罪之日或者犯罪行為終了之日起至刑事立案之日止,既能實現追訴時限的固化,又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司法恣意。
綜上所述,將刑事立案之日確定為追訴時效的終止計算之日,既符合追訴時效的本質要求,又高度契合司法實踐的需要,不失為一合法、合理、穩妥的選擇。
具體到前述爭議案例,王某某伙同他人入戶盜竊3000元現金,其法定最高刑為3年,根據《刑法》第87條第1項,其追訴時效期限為5年,即從成立犯罪之日的2005年2月10日起至2010年2月10日止。某縣公安機關于2005年2月12日立案偵查,可謂及時。同時,2010年1月9日,王某某被抓獲歸案。王某某盜竊財物案的立案時間和其到案時間均在2010年2月10日之前,應當認為國家已對其實施刑事追訴。即使提起公訴時間、刑事審判時間均在2010年2月10日之后,都不影響對王某某刑事責任的追究。據此,王某某的行為未超過追訴時效,依法應以盜竊罪定罪處罰。
注釋:
[1]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651頁。
[2]曲新久:《追訴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研究》,載《人民檢察》2014年第17期。
[3]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05頁。
[4]李行健:《現代漢語規范詞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語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721頁。
[5][德]考夫曼:《法律哲學》,劉幸義等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69頁。
[6]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08-809頁。
[7]同[6],第811頁。
[8][德]英格博格·普珀:《法律思維小學堂》,蔡圣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3頁。
*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四分院[409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