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子涵
刑民交叉案件中民事判決的效力處理
文◎王子涵*
刑民交叉案件是司法實踐中較難處理的疑難復雜類案件。當刑民交叉的法律關系是一種橫向的、屬于同位并列的關系時,應當確立“刑民并行”的處理模式。不能簡單將刑事判決直接作為新證據撤銷民事判決。檢察機關對民事生效裁判進行監督時也需要從民事訴訟之于刑事訴訟的獨立性角度進行考量。而司法制度應當同時賦予被害人享有自身權利救濟途徑的適度選擇權。
刑民交叉既判力新證據
“刑民交叉”不是一個正式、統一的法律概念,而是基于司法實踐的總結歸納。通常情況下,刑事案件和民事案件相對獨立,互不相干,各自依據不同的訴訟規律予以解決,但實務中又存在法律關系錯綜復雜、刑事和民事彼此牽連交叉、相互影響的案件。尤其在經濟領域,經濟犯罪與經濟糾紛邊界模糊,刑事與民事兩種訴訟制度的價值取向各有側重,導致法律適用過程中爭議重重,引發刑民交叉案件的訴訟沖突。司法實踐中,刑事案件在管轄、受理、審理、證據、執行和裁判效力方面常常優先于民事案件,造成對民事生效裁判既判力的沖擊。
本案作為刑民交叉案件,核心問題是李四詐騙案的刑事判決是否足以推翻劉二與王一民間借貸糾紛的生效民事判決。根據《民事訴訟法》第200條之規定:“有新的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決、裁定的”人民法院應當再審。本案的刑事判決符合再審新證據的“形式”要求,但不符合“足以推翻原判決”的“實質”要求,不應當對民事判決進行再審。
根據楊興培教授的觀點,刑民交叉案件以法律關系為切入點,可以分為三類,分別對應不同的處理模式:一是案件事實在表象上具有刑民交叉的形式,但只具有單一的民事法律關系。此時該行為性質并未超出民法或者其他前置性法律規定的調整范圍,無需進入刑法領域進行評價,可以采用“先民后刑”或“有民無刑”的處理模式。二是案件事實在表象上具有刑民交叉的形式,但這一刑民交叉所具有的相互關系在本質上是一種縱向的、屬于刑事包容民事的法律關系。此時遵循“先刑后民”或“刑事附帶民事”的處理模式。三是案件在表象上具有刑民交叉的形式,但刑民交叉的法律關系是一種橫向的、屬于同位并列的關系。此時應當確立“刑民并行”的處理模式。[1]
本案涉及刑事和民事兩個判決,刑事判決是否影響民事判決的效力,關鍵在于兩個判決所涉及的法律關系之間是單一、包容還是并行的關系。本案民事判決涉及的是劉二與王一之間的民間借貸關系。刑事判決認定李四犯詐騙罪,實際上無外乎牽涉兩個法律關系,即李四與王一之間的(轉)借款關系;李四與劉二之間的抵押擔保關系。
(一)李四與王一之間的(轉)借款關系不因刑事判決而影響劉二與王一之間的民間借貸關系
根據《刑法》第266條的規定,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該罪侵犯的客體是公私財物所有權,有四個客觀要件:首先,行為人實施了欺詐行為;其次,欺詐行為使對方產生錯誤認識;再次,被害人陷入錯誤認識之后作出財產處分;最后,被害人的財產受到損害而行為人獲利。本案中李四雖然向劉二出示“克隆”的房產證并謊稱自己是房產共有權人,但劉二仍堅持要求王一出具借條并提供擔保,可見李四并未讓劉二產生錯誤認識并基于該錯誤認識處分財產。雖然劉二知道借款的實際使用人是李四,但劉二顯然是基于對王一作為房產所有權人具有還款能力的信賴而出借13萬元,借款關系仍然發生在劉二和王一之間,還款責任由王一承擔。劉二并非李四詐騙的對象和被害人。至于李四采用何種方式“說服”王一代其向劉二借款并轉借給自己,所用方式是否符合詐騙罪“虛構事實、隱瞞真相”之條件,涉及的僅是李四與王一之間的(轉)借款關系,與劉二與王一之間的民間借貸關系無涉。
(二)李四與劉二之間的抵押擔保關系不因刑事判決而影響劉二與王一之間的民間借貸關系
李四“克隆”王一的房產證并在抵押人承諾書共有權人處簽字的行為屬于虛構事實,但無論該行為屬于民事欺詐還是刑事詐騙,涉及的僅是李四與劉二之間抵押擔保合同關系的效力認定。一方面,前文已經論述劉二出借13萬元事實上是基于對王一還款能力的信任,而非基于李四的擔保。另一方面,《擔保法》第5條和《物權法》第172條的規定,擔保合同具有從屬性,是主債權債務合同的從合同,主合同無效,從合同無效,但從合同的成立與效力不影響主合同的成立與效力。李四虛構所有權簽訂抵押條款(從合同)并不能影響劉二與王一之間的借貸關系(主合同)之效力。
筆者認為,本案劉二與王一之間的民間借貸糾紛已由生效的民事判決處理在先,刑事判決仍認定李四就13萬元構成詐騙罪是否妥當值得商榷。即使以李四構成詐騙罪為前提,如上文所分析,無論是李四與王一之間的(轉)借款關系,還是李四與劉二之間的抵押擔保關系,對劉二與王一之間的民間借貸關系均不構成影響。本案表象上涉及刑民交叉,但這種交叉的法律關系是橫向的平行關系。王一與李四各自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既不能以刑事責任的追究來對抗、否認甚至免除民事責任,也不能以民事責任的承擔來否認刑事責任的存在。本案應當適用“刑民并行”的處理模式,即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并存,互不干涉。
(一)劉二與王一之間的民間借貸合同成立并生效,王一應當按約定歸還借款并支付利息
民間借貸合同是實踐性合同,王一向劉二出具借條,劉二向王一實際交付了借款,上述行為系雙方真實意思表示且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雙方構成民間借貸合同關系,該合同成立并生效。根據《合同法》第205條、第206條、第207條之規定,借款人王一應當按照約定的期限返還借款并支付相應利息。
(二)李四作為借款實際使用人不影響王一承擔還款責任;形式上,合同的相對性決定了王一所要承擔的相應責任
實質上,劉二與王一明知李四是借款的實際使用人,但仍約定王一為借款人的行為并不被法律所禁止。劉二要求王一出具借條并以名下房產為抵押擔保,是出于對李四還款能力的不信任而為自己債權所加設的“保險”。而王一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應當能夠預見替他人借款并提供擔保所要承擔的法律后果與責任,其行為屬于自甘風險,不能以自己非借款實際使用人而主張免除還款責任。
(三)法院送達程序違法但并未影響李四行使訴權
法院向李四送達訴訟文書時,未直接送達或郵寄送達李四本人,而是一并郵寄送達至王一處。根據《民事訴訟法》第85條、第88條之規定,由于王一與李四系男女朋友關系,非同住成年家屬,王一的簽收行為不具有向李四送達的效力,法院的送達程序違法。
根據《擔保法》第18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26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53條之規定,連帶保證擔保借款合同糾紛的原告債權人可以自主選擇由債務人來履行債務還是由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如債權人對保證人和債務人均提起訴訟,則應將保證人和債務人列為共同被告;如債權人僅起訴債務人而放棄對保證人的訴權,則僅將債務人作為被告;如債權人僅起訴保證人的,則只將保證人列為被告。起訴時,劉二以王一和李四為共同被告,實際上是債權人將債務人和連帶保證人列為共同被告;庭審中,劉二撤回對李四的起訴,則是債權人放棄對保證人的訴權,此時債務人是唯一被告。劉二的上述做法均符合法律規定,法院口頭裁定準許并無不當。
因此,盡管法院向李四送達訴訟文書的程序違法,但因劉二撤訴,送達程序違法并未影響李四的訴權,本案不符合《民事訴訟法》第200條第9項規定的再審情形。但是,同級檢察院應當根據《人民檢察院民事訴訟監督規則(試行)》第99條第10項“違反法律規定送達”之規定,向法院發出檢察建議。
刑民交叉案件在引發訴訟程序、既判力等表層沖突的同時,還造成權力與權利之間的深層次沖突。一個違法事實如果被認定為犯罪,那么它不但損害了被害人個人的權利,同時也損害了刑法賴以保護的社會關系。因此,民事訴訟代表的是個人私益而刑事訴訟代表的是社會公益。一般情況下,根據公益優先于私益的原則,刑事訴訟被置于優先的地位,導致往往過多追求國家刑罰權的實現而忽視被害人權利的救濟。隨著恢復性司法的發展,刑事犯罪的處理逐漸注重對于被侵害的權利和社會關系的恢復。尤其在法律關系可以并行處理的刑民交叉案件中,賦予被害人適度的選擇權,由被害人選擇依何種程序救濟受損的合法權益,更能體現對公益和私益的平衡保護。
本案中劉二的13萬元損失是切實存在的。從民事訴訟角度,劉二對自身權利的救濟是主動的。劉二可以基于借貸關系向王一行使債權,也可以基于擔保關系要求李四承擔責任。但是從刑事訴訟角度,劉二對自身權利的救濟則完全被動。李四是否構成詐騙罪、13萬元是否屬于詐騙所得、通過追繳退賠損失能彌補到何種程度等等,劉二均無權決定。因此,基于對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考慮,劉二的救濟路徑在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之間選擇了前者(其始終避免正面回應李四用虛假房產證借款一事),在李四與王一之間選擇了后者(后者名下的房產確保其具有還款能力)??陀^來看,劉二的選擇是一個理性人的選擇,這個選擇既不會阻卻王一承擔還款責任后對李四行使追償權,也不會損害國家刑罰權的權威,同時又實現了自己權利的救贖?;诖耍瑱z察監督作為公權力確無介入和干預的必要。
注釋:
[1]參見楊興培:《刑民交叉案件的類型分析和破解方法》,載《東方法學》2014年第4期。
*北京市豐臺區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處處長,檢察官[1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