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
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2015年7月,已身懷六甲、年近不惑的秦春秀奉子成婚,于當月21日與年紀相仿的韋國強興沖沖地攜手走進柳江縣婚姻登記處。工作人員審核他們遞交的身份證等必備材料后,告訴秦春秀:“你9年前就已經結婚了,在未宣告婚姻解除之前,不能再辦理登記!”聽完這話,秦春秀一臉茫然:9年前就結了婚,跟誰結的婚?自己怎么不知道?她以為是工作人員看錯了信息,于是要求親自查看婚姻信息系統的記錄。但根據相關規定,工作人員拒絕了她。
面對這一變故,韋國強很是氣憤,感覺遭受了奇恥大辱,憤然拂袖而去。
韋國強和秦春秀是經人介紹認識的,對彼此過往的事情都不是很清楚。因此盡管秦春秀堅稱自己絕對沒有結過婚,但韋國強還是持懷疑態度,認為對方是在騙他。畢竟秦春秀已是三十好幾的人了,9年前也已到了結婚年齡。因此,他不顧秦春秀肚子里還懷著他的孩子,毅然決然地提出了分手!秦春秀痛徹心扉,但換位思考一下,她也能夠理解。
當晚,秦春秀徹夜難眠,既覺得匪夷所思,又感到問題嚴重。她認為之所以造成現在的樣子,肯定是民政局在哪一方面出了差錯。于是,她三番五次往民政局跑,要求查看被莫名登記的婚姻記錄。工作人員見她有孕在身,來回也挺辛苦,就明確地告訴她,她不僅在2006年登記結了婚,而且在2007年、2008年和另外兩個男人也登記結過婚,也就是說,她現在已是3個男人的妻子!聽了這話,秦春秀的腦袋頓時嗡嗡作響!她請求對方幫她撤銷那幾項記錄,工作人員卻以不屬于婚姻法規定的可撤銷情形予以拒絕!
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陌生人的妻子,民政局又不愿更改,沒有辦法的秦春秀只好求助于政府各部門。但這些部門也愛莫能助。最后,秦春秀又被指引回到縣民政局,而縣民政局仍以“婚姻登記機關無權主動撤銷婚姻登記”為由予以拒絕!秦春秀感到既無助又傷心。
為了討個說法,身心俱疲又求助無門的秦春秀,經好心人指點,于2016年3月26日來到柳江縣法律援助中心求助。法援中心工作人員經詳細詢問案情后確定,此案屬于婚姻登記行為糾紛,需提起行政訴訟,請求法院判決撤銷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行為。
法援中心工作人員認真審查秦春秀的經濟狀況和身體狀況后,指派該中心的譚忠秀律師承辦此案。
4月初,譚律師著手調查取證。其間,譚律師發現秦春秀不僅在柳江縣有婚姻登記記錄,在廣西區內的武宣縣、岑溪市也有婚姻登記記錄,但秦春秀本人對此完全不知情。調取相關檔案后,譚律師反復對比3份結婚登記材料,發現登記人的材料雖然與秦春秀身份證上的信息一致,但照片卻與秦春秀相差甚遠,可以判斷并非同一個人。為進一步查明緣由,譚律師走訪秦春秀家人,到鎮派出所核實,確認秦春秀的父親于2004年曾遺失其家庭戶口簿。至此,譚律師推斷,秦家戶口簿遺失后,被他人冒用進行結婚登記。從被冒用的次數來看,極有可能是不法分子拿她家的戶口簿用于騙婚。
隨后,譚律師與秦春秀進行了溝通,向其表明自己的推測,并告知該類案件在辦理過程中可能會面臨的困難:首先,根據目前所取得的證據材料,第三人(即申請結婚登記的男方鄔龍)的身份與下落均屬于不明朗狀態;其次,3次婚姻登記行為分別為2006年、2007年、2008年,即使是最晚的那次,迄今也已有8年之久,早已超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明確規定的最長5年的訴訟時效;最后,3次婚姻登記分別在不同的行政區域,根據地域管轄原則,應分別到柳江縣、武宣縣、岑溪市等三地法院提起訴訟,這需要耗費很大的精力與物力。而上述三個問題,訴訟時效將是案件能否順利辦理的最大阻礙,要排除該阻礙還需要和法院進行溝通。
為了討回公道,恢復未婚身份,秦春秀于2016年4月28日向柳江縣人民法院遞交行政起訴狀及相關立案材料,請求判決撤銷縣民政局于2006年做出的與她相關的婚姻登記行為。
因為超過了行政訴訟時效,柳江縣人民法院在受理或不予受理之間無法定奪:部分法官認為不宜突破法律程序,應拒絕受理此案;而另一部分法官則主張維護當事人的實體權益,支持受理案件。
面對如此尷尬的處境,譚律師向立案庭的法官陳述了自己的看法:“由于婚姻登記行為是一項特殊的具體行政行為,它確立的是男女雙方的夫妻關系。若得不到解決,這種身份關系將伴隨受害者終生,會給受害人及相關人造成極大的損害。”畢竟,當事人只有在進行結婚登記或者辦理相關事項需要出具婚姻狀況證明時,才會了解到自己的婚姻登記狀況。因此,不少當事人在知曉時都已過了最長的訴訟時效。而廣西婚姻登記信息網絡是近幾年才聯網的,也就是說近幾年才可以從網絡系統中讀取當事人詳盡的婚姻登記情況。如果法院以超過最長起訴期限為由不予受理,那么受害人的權利就無法維護。所以,如果受害人因法律程序的限制,導致實體權益維護受阻,那么這個法律程序的設置可能就違背了它的初衷。
譚律師還指出,根據婚姻法及婚姻登記條例的規定,婚姻登記機關對申請人材料的審查屬于形式審查而非實質審查,這就給婚姻登記行為留下了后患。2001年我國《婚姻法》修訂,2003年10月份《婚姻登記條例》實施,婚姻登記機關不再要求申請人提供相關單位出具的婚姻狀況證明等材料。之后的幾年里,二代身份證也未使用,這就更增加了婚姻登記機關對材料真實性識別的難度。若當事人以虛假材料騙取婚姻登記,在婚姻登記機關不具備客觀條件的情況下,便無法對材料的真假進行識別,使不法分子有了可乘之機。而該類案件的多發期集中在2004年至2009年之間,顯而易見,這是一個階段性的問題……
到底是嚴守法律程序規定,以時效為由不予受理,還是維護當事人的實體權益,支持受理此案呢?法院最終考慮到當前此類案件的當事人維權的困境,行政訴訟程序是他們唯一的救濟途徑,于是做出了“傾向于維護當事人實體權益”的決定,對本案予以受理。
由于該案具有特殊性,所以引起了承辦法官的重視,其在開庭前便召集譚律師、縣民政局代理律師進行溝通,共同探討,并發表各自的觀點。其間,縣民政局相關負責人也給予該案高度的關注,找到當年辦理該項婚姻登記的工作人員,在開庭前對秦春秀進行辨認。經過該工作人員仔細觀察、認真比對,確認眼前的秦春秀并非當年親自到場辦理結婚登記的申請人。至此,案件事實已基本查實。
7月13日,該案在柳江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原告秦春秀及代理人譚律師、被告民政局的代理律師到庭參加訴訟,第三人鄔龍沒有到庭。
庭審中,秦春秀提供了證據材料,請求法院撤銷民政局頒發的《結婚證》。
民政局代理律師辯稱,根據《婚姻法》相關條款的規定,男女雙方完全自愿結婚、符合法定的結婚年齡、無禁止結婚的條件、親自到婚姻登記機關進行結婚登記的,婚姻登記機關予以發給結婚證。第三人鄔龍與《結婚證》上的“秦春秀”均符合上述法律規定,并且提供了《婚姻登記條例》第五條規定的本人的戶口簿、身份證;本人無配偶以及與對方當事人沒有直系血親和三代以內旁系血親的簽字聲明以及相關的材料。在婚姻登記手續材料中,申請人本人的簽字及捺印都是真實的,其提供的戶口簿、身份證上的“姓名”“性別”“出生日期”的內容均一致。民政局根據《婚姻登記條例》的相關規定,頒發了《結婚證》。故民政局的該行為是符合法律規定的。如果《結婚證》上的“秦春秀”所提供的身份材料是偽造的,那么也是原告秦春秀對自己的身份信息管理不善才導致不法分子有機可乘,民政局完全是由于《結婚證》上“秦春秀”的欺騙行為才錯誤頒發了《結婚證》。民政局在本案當中也是受害者,為此產生的不利后果應當由第三人鄔龍和《結婚證》上的“秦春秀”來承擔。
而譚律師則認為,縣民政局提供的材料雖為該相關婚姻登記行為的真實材料,但并不能證明該材料中的簽名及捺印為原告秦春秀本人,亦不能證明是秦春秀親自到場辦理結婚登記的。譚律師還提出,材料中與秦春秀相關的身份證件是虛假材料,身份證上的相片并非秦春秀本人,《婚姻法》第八條規定“要求結婚的男女雙方必須親自到婚姻登記機關進行結婚登記”。而民政局在審查申請人材料過程中,在無法確定是否本人親自到場的情況下,卻給予辦理結婚登記,該行為在程序上違反了上述法律規定,故請求法院予以撤銷。
第三人鄔龍在訴訟期間未作答辯,亦未向法院提供證據。
柳江縣人民法院經審理查明,2006年,一女子以“秦春秀”名義與第三人鄔龍到柳江縣民政局申請登記結婚,但婚姻登記審查處理表上的“秦春秀”簽名與原告秦春秀本人簽名明顯不一致;且《結婚證》上“秦春秀”的相貌與原告秦春秀也不一致,可以認定《結婚證》上的“秦春秀”并非原告秦春秀本人。民政局當年雖有盡到謹慎審查的義務,但并未發現有人利用虛假證件冒用本案秦春秀之名義與他人登記結婚,并致使原告秦春秀無法進行登記結婚。
綜上所述,法院認為,民政局頒發的《結婚證》存在發證事實錯誤之客觀情形,程序違反了《婚姻登記條例》第四條第一款“內地居民結婚,男女雙方應共同到一方當事人常住戶口所在地的婚姻登記機關辦理結婚登記”的規定,造成婚姻登記主體與實際的婚姻生活主體不符,故該《結婚證》依法應予撤銷。原告秦春秀所訴有理,依法應予以支持。
據此,柳江縣人民法院判決民政局撤銷其2006年做出的與秦春秀相關的婚姻登記行為。民政局在法定時限內沒有提出上訴。
雖然秦春秀了結了在柳江縣的“婚姻”,可武宣縣和岑溪市的兩份婚姻登記還沒有消除。她想恢復單身,取得男友諒解,還得折騰一段時間。但秦春秀對此抱有信心。
2016年9月26日,筆者從秦春秀的代理律師譚忠秀口中得知,經過柳江縣法律援助中心與武宣縣和岑溪市的法律援助中心的共同努力,該案也引起了武宣縣和岑溪市人民法院的重視,兩地法院均表示同意受理該案件……
經過一系列艱難的官司,秦春秀終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但我們相信,此類受害女子仍有不少。在我國一些貧困的農村地區,女性較少,外鄉女子又不愿意下嫁,急切成家的大齡男性便成了騙婚者的獵物。受文化層次的限制,案件發生后,許多受害者僅知四處尋找已不見蹤影的“妻子”,卻忽略了解決婚姻登記的事情,多年之后,他們或尋找無果而心灰意冷,或有了重組家庭的機遇。然而此時,卻已過了最長的行政訴訟時效,此類受害者可以說是因為“無知”而錯過了訴訟時效。相對應的,被不法分子冒用身份材料的另一方,多數卻是處于“不知”的狀態,等到發現時,也已過了最長的行政訴訟時效。無論是哪類受害者,如果法院不予受理,民政局又沒有主動撤銷的職權,那么受害人將處于“不能結”亦“不能離”的兩難境地,嚴重損害受害者的實體權益,違背了社會主義法治理念以人為本、公平正義的原則。但愿此案能給這些受害人一絲亮光。
(文中人物除律師外,其他為化名)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