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樺的詩

姜樺

彌漫

下午兩點半，流淌的運河邊

遠處樹頂凌亂，油菜花堆積

大片的陽光和柳枝十指緊扣

巨大的春天，在半空中彌漫

河堤上，我彎下身體拔茅針

身后，你的目光緊緊扶著我

這多么像我小時侯，在故鄉

一條東干渠緊挨著我的村莊

那時侯，我也站在河坡底下

我的母親比柳樹要高上一些

傍晚時分，一條大河春水猛漲

那些茅針，瞬間，就低了下去

多年后，母親和故鄉一起老了

那條東干渠慢慢被淤積、堵塞

你站在河坡上，就那么看著我

眼神固執，多么，像我的母親

有一天，我的身體也會矮下去

一直矮到水面，矮過腳邊水草

而你含著淚光的眼睛，在夜晚

那水面正發出各種不同的光

亮

靠近

靠近那頭發。雕花祠堂的

拱門前，你的發簪挑破梅花

靠近那眼睛，我側身而來

提著螢火蟲的燈籠

靠近那朱唇，一條來自海底的

魚

接近海灘的剎那，突然掉轉身

腹部朝向水面，剩下這張嘴

吐著海水收藏的沙礫

靠近脖頸，你的肩胛

藏著星星尖銳閃亮的鋼釘

靠近你的腰部，你芒果下垂的

小腹

昨夜，生出一河

帶斑紋的星

星

靠近你的手，你細長的指甲

翻轉過多少盛開的花朵

你手指綁著的石頭

那被壓碎的

心

靠近那條小巷。今年的

第一場雪，我聽見頭頂的

樹梢不停滾落的碎片

僻靜的拐角，雪花在一根繩上

寫字，再在冬天的早晨

拎出光滑的井

沿

對峙

抱緊石頭，面向海洋

就著黑暗，盯著燈光

抓著繩索，找到自由

捂著傷口，聽見槍響

花朵，消耗不盡的灰燼

遠方，沒有屋頂的天堂

云彩，俯瞰著遼闊的大地

蜜蜂，蟄伏在那一朵花上

整整三十年，我早已學會不說話

依舊被生活的霧霾換掉肺和肝臟

許多年，我是這城市里最孤獨的狗

短促的影子，一直留在故鄉寂靜的村莊

雪

一段黑暗陡過一百丈深淵

夜晚，一顆顆星星隱隱綽綽

我看見一排整整齊齊的樹

輕軌列車迎面而來

隨手披上凄厲的風

運來十只貓、一百匹馬

運來遠不止一千頭的羊

遠處，一個人背轉身體

風拐過逼仄的巷口

從那門縫里，吹來

我看見他借著雪光在點煙

然后打著照亮世界的哈欠

我感覺到了顫抖！冰凌

那樹的呼吸，一片雪花

留下如此尖銳的回聲

哦，像我，原本一副強壯的身體

終于成為一個用胸膛抵住雙拐的人

除了那棵站在懸崖邊的樹

承諾一同保守的秘密

我從不隨便告訴他人

草原上的天空

草原使天空不再遙遠

當你一直盯著一棵草尖

盯著遠處啃草的馬匹、固執的羊頭

草原的天空，甚至，不再有弧度

那些草尖和花瓣也沒有弧度

那些草籽和馬尾巴，也都沒有

形容草原的天空，不再用“遙遠”

尤其，當你的眼睛一直盯著天邊

只有等到九月，秋天，那些

白云、河流、星星、白樺林和山楂樹

那些旅人、漫游者、馬背上的歌謠

那追著風聲一路奔跑的一大片草場

被云彩移動的天空的陰影

被馬糞保留的大地的草香

那些寂寞的花朵環繞著遠方

一直圍過母牛巨大豐滿的乳房

飲水者

黃昏，大風吹不動草場——

龍一般的云彩是誰在搬運？

堵住木刻楞縫隙的

也不只是新鮮的苔蘚

所有牛頭和羊頭都低下去

一起埋進河邊的一片水草里

綁著馬頭的琴聲明顯明亮起來

僅僅為了襯托出七月的草原

一大片草場，青翠，碧綠

夜晚，漫天星光一直逶迤到

草地，再漫到翻開的衣領上

流星曳過，當我轉身、離開

內心，留下一段巨大的空白

能夠養育牲畜的河流總是干凈的

水邊，一匹棗紅馬打出一個響鼻

因為那片草原，我的脊柱被月亮碾碎

月光下，馬嚼夜草的聲音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