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卡斯特羅訪中關村

夏穎奇

回想13年前與卡斯特羅握手告別的瞬間，我看著老卡那特有的大胡子，黑大衣裹著的瘦弱身軀，仿佛在觸摸著一部加勒比海近代傳奇史詩。

2016年11月25日，古巴革命領袖菲德爾·卡斯特羅逝世，結束了他的傳奇一生。12月1日下午，我專程來到古巴大使館參加吊唁活動。望著鮮花叢中這位90歲老人的遺像，讓我不禁回想起2003年在中關村對他的一次接待。

在江澤民卸任之前，古巴主席卡斯特羅應邀訪華。這無疑是中國極其重要的客人，形式大于內容，自然有一番隆重。在結束訪問離開中國的這一天，2003年2月28日，卡斯特羅從釣魚臺國賓館前往首都機場，途中順訪中關村一個小時。江澤民等黨政要員則直接去機場等待，舉行隆重的歡送儀式。如此看來，我也是卡斯特羅訪華過程中的最后一位地方接待人員。

半個多世紀以來，老卡的特殊身份和傳奇人生，備受世界關注，他在中國也早已是家喻戶曉。中國政府這次對卡斯特羅的接待也隆重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從釣魚臺國賓館去機場的途中順訪中關村，只是一項非正式的休閑訪問，順便看看，但是中央還是動用了一級警備。十五公里的路程交通管制，武警全程布控，五十米一崗，路口全有警車。在我提前一小時到達上地七街國際創業園的接待場所時，周邊早已是戒備森嚴，警車密布，站崗的武警，指揮的交警，警衛的特工，忙碌聯絡的古巴人員、外交部官員、扛著機器的新聞媒體，出入忙碌，隨處可見。上午十點卡斯特羅車隊威嚴隆重地到達，我率許紅英羅毅等走上前去迎候。卡斯特羅身穿一件黑色尼子大衣，在料峭的春寒中穩步走下防彈車，帶著他時任古巴科學院院長的兒子小卡和一群古巴黨政高官在古巴駐華大使和我外交部領導的陪同下進入接待大廳。握手歡迎之際，我忽然感到神情恍惚，宛如夢中。

卡斯特羅1959年革命成功，1962年古巴發生加勒比海危機，肯尼迪總統逼迫赫魯曉夫撤走導彈，對美國后院的叛逆古巴實施高壓封鎖。從此卡斯特羅成為十一任美國總統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僅對卡斯特羅的暗殺企圖居然達到數百次。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在上小學，中國也正值三年經濟困難時期，那時的孩子都會唱“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是我的家”，都知道“要古巴，不要美國佬”。在毛澤東的領導下，中國政府給古巴提供了巨大的援助，古巴則給中國回饋了一些蔗糖和蜜棗。由于巨大的時空間隔，卡斯特羅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中，就如神話中的天神一般。

面對時年77歲的卡斯特羅，“天神”就是一位年邁體弱的長者，動作緩慢，聲音低啞。我給他介紹中國的高科技區域政策和中關村的發展，他就坐在胡錦濤一個月前曾經坐過的沙發上，不時地打斷我的介紹，提出問題。我與老卡的距離不足兩米，由于他的聲音很小，遠不像電視鏡頭上萬人大會，身穿軍裝的那種精神抖擻，氣宇軒昂，我甚至不得不俯下身去再靠近他聽他說話。

但是，畢竟是卡斯特羅，從遙遠的南美洲駕臨位于上地七街的一幢小樓。大人物提出很多具體的小問題，比如中關村的人才結構、產業發展、土地政策、稅收政策，非常務實，沒有一句鼓動性的革命口號，看得出他是在認真地觀察中國的改革開放。當我指著窗外說，周邊的這些樓房都是近三年來建設的，現在遍布著中關村的高科技企業時，老卡當即提出：“這樣的話不要在這兒說了，我們去企業看看吧?！?/p>

外事中的大忌是臨時改變日程，我只好看著外交部領導。部領導說：“樓上有企業，看看也行?！庇谑潜娙穗x席，二十來人擁入了容量最大的貨梯，其他人等沿著樓梯往上跑。我對老卡說：“哪層都可以，你按吧！”他就選了四層。出了電梯，在通道里看到有一家公司燈火通明，我也沒顧得看是一家什么樣的公司，推門便帶眾人走了進去。一時間，古巴黨政要員、中方陪同人員、警衛人員、媒體、攝像、采訪人員把一個小公司的通道塞得滿滿當當，公司里四五十位正在電腦前埋頭的員工驚愕得不知所措。我大聲說：“請大家把工作放一下，這位是到中國來進行國事訪問的古巴卡斯特羅主席。”幾秒鐘的安靜之后，突然爆發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呼雀躍。我對老卡說：“中關村的長項是軟件、IT、通訊，這些年輕人就是中關村的研發主力軍。像這樣的公司，中關村有一萬多家，企業員工60多萬，平均年齡28歲?！崩峡堄信d趣地端詳著這家企業，走到一個男孩兒的桌前，俯身看他電腦上的文字，開口就問：“你是什么專業？工作幾年了？”又問旁邊的一位女孩兒，什么學位，在這里工作能掙多少錢？還問公司的老總：“每人一臺計算機，很好啊，你的公司賺錢嗎？政府對你們有補貼嗎？稅收有減免嗎？外國人能到你的公司來工作嗎？”

老卡興致很濃，外交部的禮賓則不斷示意我趕快結束，江主席還在機場等著呢。于是在歡呼和掌聲中大家簇擁著老卡乘電梯下樓，院子中20多輛車的車隊早已是擺隊停當。握手告別的瞬間，我看著老卡那特有的大胡子，黑大衣裹著的瘦弱身軀，仿佛在觸摸著一部加勒比海近代傳奇史詩。從那以后，卡斯特羅也因為健康原因，很少露面，關于他去世的傳聞也有多個版本。我想，他再也經受不起從南美洲到亞洲東方20幾個小時的飛行了。在那次歷史性的訪問中，我也就成了接待卡斯特羅的最后一個中方人員。

卡斯特羅的中國之行被國內外媒體廣泛報道，我第二天前往美國硅谷，下飛機之后中關村駐硅谷聯絡處的主任就說：“前天你見了卡斯特羅？”我很詫異：“你的消息怎么這么快，美國人要是知道了怎么還讓我入境？”他說：“新華社發了消息，美國的電視臺都有報道?！?/p>

從那以后，我成了古巴駐華使館的貴客。古巴再有代表團來，也要追隨領袖的足跡，看一看總司令來過的地方。其中有一位80多歲的老革命，見面之后告訴我，他曾任駐華大使20年，見過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所有的中共高層領導人。在電梯里送他下樓時，他高大的身軀竟扶著我的肩膀，用中文唱起了東方紅。

每次古巴大使請我去參加招待會，餐后無一例外地拿出古巴雪茄招待客人。那是正宗的名貴古巴貨，我總是悄悄地揣回來，塞給身邊的年輕人。2009年卡斯特羅《總司令的思考》中文版發行，古巴駐華大使卡洛斯請我去使館，在中文本的扉頁上寫下了“夏先生，感謝你對中古友誼作出的貢獻”。這本書中涉及到卡斯特羅對當代政治、經濟、文化、科技方方面面的論述，有幾十篇文章，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時尚、機敏和堅定，民族主義、愛國主義和反美斗志更令人欽佩不已，很難讓人相信這是80多歲的危重老人的思維文字。當下中國不斷有人質疑打假名人的團隊代筆，但拿到這本書，我寧愿相信其真，我寧愿相信即便不是老卡親筆，也是他的口授。

菲德爾·卡斯特羅終于帶著他那標志性的大胡子和一身戎裝走了。他留下來的60多年革命傳奇和探索足跡，足夠讓未來的人們細細品味。當然，這也包括13年前他在中關村的一串腳印。

（作者系歐美同學會副會長、北京專家聯誼會理事長、中關村管委會原副主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