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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國內第一位災害心理學博士,董惠娟是一名醫生,多年行走于探索、撫慰受災心靈的苦旅中,為國內的災害心理危機干預做出了杰出貢獻。
作為唐山地震孤兒,她又是一名“病人”。當年母親被從廢墟下扒上來的畫面在她心里結成了疤,“撥動它時,它會震顫”。
她說,走上如今的道路,是在治療別人,也是治療自己。
為什么傷口遲遲不愈
董惠娟的病根深深扎在15歲那年那個炎熱的夜里。
受困七個小時后,董惠娟被從瓦礫中救出。目之所及,混亂一片,沒有一間房子是立著的,她跪在廢墟上爬行,哭喊父母的名字……然后,她發現了懷孕的嫂子、癱倒的父親、跪著的母親,還有一息尚存的哥哥。董惠娟想扒出親人,卻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守在一邊。到了晚上,廢墟下的叫喊聲、呻吟聲從四面八方匯聚,在她的耳邊縈繞。她一邊聽著,一邊瘋狂地掉眼淚……
唐山地震中,董惠娟失去了父母兄嫂四位親人,也一度失去了應對生活的勇氣——再小的事情,也會把幸存的姐妹四人瞬間擊垮。
那年一個冬夜,姐妹四個住在簡易棚里。零下十幾度的夜晚,北風呼呼地往棚子里灌。姐妹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取暖,不知道誰冒出一句,“真羨慕鄰居家,搭的棚子真好,有油氈,不漏風。我們可怎么辦?要是爸媽在就好了?!痹捯魟偮?,大家互相對視了兩三秒,抱在一起號啕大哭……
在震后的幾年里,這種歇斯底里仍會在任何不經意的時刻出現。清明節、寒食節到了,整個城市紙灰漫天飛舞,每個人的表情都很低落,不停會聽到這樣的抱怨,“活著有什么意思,還不如跟著去了好”。高中畢業后,董惠娟留校任教,辦公室里只要有一個同事哭,其他同事就會跟上,幾分鐘后,整間屋子就被哭泣聲淹沒……
恢復高考后的第三年,董惠娟考入河北師范大學。為了克服內心莫名的悲傷與驚恐,她選擇了心理學??勺屗y過的是,她發現,她真的沒法化解這份痛苦。董惠娟逐漸意識到,時間并不能撫平地震留下的陰影。哪怕此時她已大學畢業,進入唐山師范學院從事心理學教學。直到對門鄰居去世,她才有勇氣直面陰影。
這位鄰居是董惠娟父母的至交,他在地震中失去了父母和妻子。之后的一兩年里,這個中年男人每天坐在簡易房門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有人和他說話,他只會重復兩句“好好活著”“我不悲傷”。在董惠娟最孤獨絕望的那一兩年,她就是靠反復咂巴他那句“好好活著”挺了過來。但沒幾年,男人就過世了。
“我很心痛,為什么隔了這么多年,我們始終還是處于受傷狀態?”最終,董惠娟決定繼續通過研讀心理學的方式,分析自己和身邊的人。之后,她考入山東師范大學,攻讀心理學研究生。再之后,她走進心理門診,并屢屢走進電臺,走上熒屏,為有心理疾患的人答疑解惑。
勇敢是勇敢者的游戲
十多年的研究探索后,董惠娟救治了無數病人,她覺得有能力面對自己了,于是開始分析自己。但很遺憾,“沉痾難除”概括了她的狀態。
2000年前后,買房的壓力、兒子的叛逆期一起襲來,董惠娟覺得要被壓垮了。那段時間,她總做同一個夢。夢中,媽媽坐在唐山一處地下通道的入口,向她招手,她跟在媽媽后面,沿著漆黑的通道一直走一直走,越走越亮。最后,媽媽就消失了。
后來,每每工作不順、家庭瑣事纏身時,董惠娟總會做這樣類似的夢。有時是地震前一家人給媽媽過生日的畫面,有時是媽媽送她上學的場景。她到外地學習,別人一聽她是唐山人,總會好奇地問她當時家里有沒有人受傷,董惠娟總會顧左右而言它,“我從來不會告訴別人,那個傷痛是不想被別人扒的?!?/p>
作為心理學家,她知道,每當精神脆弱時就出現夢魘和閃回,根源在于成長中她缺乏父母的支持。而對“受傷問題”的回避,也是心理創傷的一種應激表現。
董惠娟意識到,自己掌握的心理學知識對于救助災害心靈遠遠不夠。于是,2003年9月,已過不惑之年的她,毅然考取了中國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災害心理學博士,主攻災害評估及災害心理救助。
2004年12月,印度洋海嘯,災害發生的第四天,董惠娟就在中國幾個城市,分別與32名海嘯受災者進行晤談,面對面實施心理救助。第五天,她又作為中國國際救援隊35人之一,趕赴印尼,實施心理援助。
這是世界近200余年來死傷最慘重的海嘯災難。滿目瘡痍、令人不忍直視的受災場面,泡得發脹發白、四散橫陳的尸體,四下擁擠、驚惶失措的災民……一切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幸運的是,董惠娟發現,這場景并沒有勾起她關于唐山地震的回憶。關于唐山地震的親身經歷和前輩的問卷調研、印度洋海嘯的心理援助經歷,成了她博士論文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意味著,她開始慢慢走出之前的心理創傷。
2006年,她拿到災害心理學的博士學位。
自愈后治愈的路還很長
一路艱辛走來,董惠娟發現,唐山大地震當年,由于社會環境、醫療條件所限,導致震后心理救援缺失,從而造成了太多存在創傷后應激障礙的病人。
這成了董惠娟的一塊心病。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董惠娟找到了出口。
這一年,政府派出了大批救援隊伍、心理救援團、醫療工作者支援汶川。董惠娟是第一批到達汶川心理干預專家服務隊的14名隊員之一。遍地的斷壁殘垣,滿眼的受傷災民,緊張的救援部隊,和1976年的唐山極其類似,但她已經沒有任何不適?!拔耶敃r滿腦子都是救人。當年,唐山人沒有得到災害心理應急救援,留下了遺憾,汶川人不能再這樣了。”
在汶川的39天,董惠娟對數不清的災民做了心理干預。印象最深的是一個10歲的男孩。男孩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兒。董惠娟第一次見到他時,小家伙已經哭得呼吸急促,渾身抽搐。可無論周圍大人怎么哄,他誰都不理。董惠娟走上前,兩手輕輕撫摸孩子,“阿姨也是地震孤兒”,接著把他慢慢抱到草地上,用頭罩蓋住他的眼睛。再然后,她用專業的催眠讓孩子漸漸睡去?!暗鹊轿以僖姷剿臅r候,他已經會笑了?!?/p>
除了學校和幼兒園,董惠娟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部隊。“軍人也是心理治療的重點人群。他們中最小的只有17歲,整天要抬尸體,心理壓力可想而知?!?/p>
當武警實施緊張救援時,董惠娟和團隊就站在兩側都是危樓的馬路上,隨時對一線官兵進行應急心理救助。當一批官兵從廢墟下來休息時,董惠娟等人立即上前,給他們摘下布滿灰塵的口罩,拭去臉上的汗水和泥土,用各種心理干預方法鼓勵他們。官兵們每次走向廢墟時,都會回過頭來,一起向董惠娟揮揮拳頭,“放心吧,董教授!”
董惠娟建議的“輪換制”也被她跟進的河南消防總隊及時采納。由于連續作戰,尤其在救援后期,各種碎尸的慘狀常常讓一些官兵無法入睡。很多人一到深夜,腦海里就不停閃回慘象。“在現場,你會很容易受到巨大打擊。國家地震救援隊的做法很專業,他們一周輪換一次人員,這樣能讓救援人員在心理上有個舒緩。我們如果人手緊張,半個月輪換一次也行?!?/p>
董惠娟團隊從2008年連續跟蹤汶川四五所學校中2000余名學生的心理狀況。數據顯示,最開始的幾年,孩子們的焦慮、恐懼、抑郁、偏執等指標都比較高。從2011年開始,各項指標逐漸回到正常水平。而跟蹤的那一批救援官兵,因為“脫敏”訓練及時得當,至今沒有人發生創傷性應激障礙。
董惠娟對此很欣慰。汶川地震算是她災害心理學理論的一次成功應用和推廣。之后不久,她又在唐山255醫院掛牌,成立了災害心理危機干預救助中心?!拔蚁M睦砭仍艹蔀槌B,出現災害時,心理專家能及時介入,幫助更多人?!?/p>
董惠娟的夢想正在一點點實現。2016年7月15日,距離唐山大地震40周年紀念還有十三天之際,她又接到很多電話,來自廈門、天津……咨詢建立心理救援機構相關事宜。那一刻,董惠娟百感交集,淚如雨下。
前方的路也許還很長,但路已在腳下,踏上去,走下來,就是。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編輯 趙瑩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