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鷹

〔滿族〕呂福成

插隊渾江畔的日子，常常忙里偷閑，喜歡一個人四處游逛。最讓我迷戀的地方就是那一江碧水。她讓我領略了“鷹擊長空，魚翔淺底”的詩意詞境。

渾江，古稱佟佳江，位于遼寧東部，是建州女真的搖籃。滿族先世曾在渾江兩岸耕耘住牧，秣馬厲兵，成為努爾哈赤的兵賦之源，為大清王朝逐鹿問鼎奠定了開國之基。

渾江，是鴨綠江最大的支流。她從遙遠的哈爾雅范山奔騰而下，流經200多公里到了中游的時候，陡然放慢了腳步，變得溫文爾雅，形成一灣寧靜的湖泊。那澄明的江面像鏡子，輝映著藍天白云；那潔凈的江水像絲棉，捧在手里有一種溫潤的感覺；江水中水草葳蕤，散發著迷人的馨香氣息。這地方，江南屬于丹東市寬甸滿族自治縣步達遠鎮四林村；江北屬于本溪市桓仁滿族自治縣沙尖子鎮金坑村。民國年間，這里是淘金者的向往之地，有人曾在這里淘到過大塊的天然金，被當地人稱為金哨。我們知青給她命名“金哨湖”。

金哨湖是各種魚兒和鳥兒的伊甸園。

每年的春夏之交，成群結隊的魚兒，從鴨綠江下游逆流而上，來到這溫柔之鄉，咬汛、產卵，繁育后代。此時，天空晴朗，江水溫藹，是魚兒們產卵的最佳時機。它們紛紛躍出水面，肆意地將腹中的魚卵奮力甩出。魚兒們甩卵的景象千姿百態，蔚為壯觀。鰱魚肥胖，直立著躍出水面，甩卵時優雅浪漫，像位紳士；鯽魚輕盈，躍出水面時左右搖擺，婆娑婀娜，像位舞女；鯉魚滾圓，橫著躍出水面，打個滾將卵甩出，活生生一位別出心裁的小丑……“空中舞臺”耕耘播霧，魚卵雨點似的撲打在水草上，發出沙沙響的顫音，輕柔妙曼的聲波此伏彼起……

就在魚兒們盡情歡愉的時候，早已等候在金哨湖邊的各種鳥兒傾巢而出。長腿白鸛俗稱“老等”，它蹲在江中的礁石上等魚入口；短嘴的江郎鳥只能在岸邊淺水處捕捉小魚，他們都被俗稱為“魚鷹”，徒有虛名罷了。只有一種大鳥才真正頂得起“魚鷹”的桂冠。

大幕已經拉開，主角隨即登場。聽，半空中突然一陣尖嘯的風聲響起，只見一只大鳥箭也似地凌空而降，一頭扎下來，迅速地抓住一條躍出水面的魚兒，揚長而去。

這種鳥，學名為鶚，其花羽斑駁，張開來像一只風箏，可以長時間地懸掛于空中；收束起像一支雕翎箭，能夠剎那間擊中目標。鶚以捕魚為生，當地人稱之為魚鷹。它有極堅強的翅膀和特銳利的眼睛。其捕魚的場面十分精彩。它在高空一邊翱翔著一邊俯視著水面，當它發現獵物時便死死鎖定，然后收攏羽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沖而下，伸出爪子，準確地將魚抓起，就像從盤子里叉起一塊牛排，同時奮力地振動翅膀，脫離水面沖向天空。鶚不會水，但對付水中的魚同樣可以手到擒來。它會用翅膀劈開一條路，鉆入水中，捉住魚，然后躍出水面。這個過程時間極短，當它躍出水面時，身上不沾一點水。由此，我們戲稱它是“鳥中魚雷”。時珍曰：鶚，雕類也。《詩》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即此。“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不到，看似雄猛的魚鷹，在詩人的筆下如此美好。其實，鶚為雌雄同居，每季產卵二至四枚，由夫妻輪流孵化，可謂比翼連理。

鶚捕魚十分辛苦，特別是育雛時期，每天都要連續作戰好幾個回合，若趕上天氣不佳，往往空手而歸。鶚捕魚也有很大的風險，聽人說，有的有時抓到大魚帶不動，其爪子又深陷魚肉里而拔不出來，被大魚拖入水中溺死；有的有時因為貪心，捉到大魚不忍放手，而被大魚拖入深淵而斃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典故或源于此？這叫人不能不為鶚們的命運擔心。

其實，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我沒有看到葬身魚腹的悲劇發生。我的心情漸漸像江水一樣平靜了下來，直到有一天，平靜的江水被一只外來的漁船打破。

那是一條奇怪的船。說它奇怪，是那條船與我們當地的船不一樣。那船的船艙有個篷，并有炊煙從篷內冒出來。一看就知道是遠道而來的。船上的人以船為家，吃和住都在船上。仔細一看，船頭站著幾只黑色的大鳥，像鵝似的，而那船夫正在用一根竹桿子趕它們下水。

來者莫不是“魚鷹”船？我曾在某本書中見到過。我懷著好奇心，劃著小船靠近了篷船。果然是“魚鷹”船。只見那些被趕下水的“魚鷹”有的扎下水去不見了，有的聚在船邊企圖上船。黑呼呼的一片，像群調皮的泥孩子。船夫一邊用竹桿子驅打一邊不停地喊著“歐什——歐什——”

傍晚時分，船上亮起了燈火，“魚鷹”們紛紛鉆出水面聚到船邊。船夫用竹竿子將它們一一抬到船上。“魚鷹”上船后很有規矩地列隊站著，像訓練有素的士兵。這時，奇跡發生了。只見船夫提起一只“魚鷹”，捏著它的脖子往外倒，那“魚鷹”的嘴里便有大小不等的魚兒源源不斷地往外冒。待到“魚鷹”嘴里的魚倒干凈了，船夫才將它脖子上的一個扣子解開，然后撿一條小魚扔給它。那只“魚鷹”見了那條小魚如獲至寶，一口就吞下了。看樣子，它似乎沒怎么吃飽，卻也心滿意足了。就這樣，十幾只“魚鷹”的戰利品被船夫全部沒收，收集起來，足有一百多斤。

這些為船家捕魚的“魚鷹”，與渾江的魚鷹不同，它混身雖然長滿了黑色的羽毛卻不會飛翔。它脖子很長，喉部下有一個皮囊像一個大葫蘆。它鷹鉤嘴，全蹼足，適于潛水游泳。它學名叫“鸕鶿”，俗稱“魚鷹”，屬鵜形目。由于鸕鶿很能捕魚又易于馴化，所以被人們飼養訓練用來捕魚。據說，人們馴化鸕鶿的歷史十分久遠，有資料顯示，至少有兩千年。

鸕鶿會潛水，在水下能待很長時間，它捕魚的過程很有趣。它不停地潛入水中捕魚，因為脖子有扣子鎖著，魚到了嘴里卻咽不下去，只好將捕到的魚暫時存放在嗓葫蘆里，再繼續捕捉，直到裝滿為止。遇到大魚，就會招來同伴共同捕捉。漁人用扣子將鸕鶿的脖子鎖住，使它不能進食。它必須把捉到的魚全部上交，然后才能得到獎賞。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形成了條件反射，鸕鶿只有拼命捉魚，才能有飯吃。

兩天以后，篷船走了，而那鸕鶿捉魚的情景卻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我突發奇想，能不能將渾江的魚鷹馴化一下，像篷船的“魚鷹”那樣用來捕魚呢？我設計了一個周密的方案，命名為“YY工程”，準備將魚鷹的蛋偷出來兩個，用人工孵化出來，然后慢慢地馴服它。于是，我就不時地到江邊觀察魚鷹出沒的方向，尋找魚鷹的宿營地。魚鷹的巢穴不難找到，散落的魚骨暴露了它的行蹤，雖然在高高懸崖上，而且被一叢很粗壯的達子香覆蓋著，還是被我發現了。那懸崖十分陡峭，我費了很大的勁攀上去，卻在巢穴不遠的地方卡住了。隱隱地看到巢穴里有四枚蛋，淡藍色的蛋殼足有鴨蛋大小。與巢穴近在咫尺，就是夠不著，只好暫時作罷。

我找到擺渡的鄂大爺，把我的想法對他說了，希望能從他那兒得到啟發。可是，鄂大爺聽完我的話，卻又是擺手又是搖頭，連連說“不可、不可”。他說，他年輕時也做過這樣的傻事。他把魚鷹弄回家精心飼養著，可是那魚鷹脾氣倔犟，它不吃食、不喝水，活生生的餓死了。啊！原來是這樣，想不到魚鷹一個鳥兒卻很有骨氣，寧死不屈啊！

我決定終止了“歪歪”計劃。

不久，小鷹出飛了。四只小鷹在老鷹的帶領下，展翅掠過江面，飛上藍天。遠方傳來雷聲，但它們仍然勇往直前。

丹楓白露，雁陣驚寒，暮秋時節，魚兒潛入深淵，鳥兒開始南遷。而鶚們依然在金哨湖上忙碌著。朔風驟起，雪花漫卷，初冬時節，金哨湖開始結冰。白鸛走了，江郎鳥走了，而鶚還在修整它的巢穴。據有關資料顯示，鶚屬于候鳥，北方的鶚在冬天都要遷到華南地區生活。我想渾江的鶚遲遲未行，不是不懂時令，而是留戀家園。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嚴酷的冬天即將來臨，離別的時刻終于到了。二老四少六只鶚，結隊而行。它們繞著金哨湖飛行一圈，向它的家做最后的告別之后，緩緩飛向南方。

鳥兒也有鄉愁，不管走出多遠，總能找到回家的路。我深信，那些魚鷹還會回來的，在春暖花開的時候。果然如此嗎？果然如此！“二月清明開在里，三月清明開在外”，春天如期而至，金哨湖的冰開了，懸崖上的達子香開了。仿佛在夢中，我聽到了南來的風中夾著呼呼的振翅聲，魚鷹們正飛翔在回家的途中……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