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特樂
“那時候種地,我們不懂得打田壟,直接把土豆苗子埋到地里,到了秋天,它居然還能長出來,很大很圓的土豆。
“我們不會用土豆燉狍子肉吃,只會把土豆整個兒放到漸漸熄滅的火塘里或者是把土豆切成片兒在熱火中燒烤。”
達吉老阿媽微低下頭說,還害羞地笑了一下……
這是剛下山定居之后,多布庫爾流域獵民的生活。
正說著,達吉老阿媽的門被推了一下,進來一個喝了酒的中年男子,隨著他進屋春末陰颼的風也跟著進來了,陰陰的風映照在塔如燦胡子拉碴的臉上,格外的詭異。
而此時,屋里只有達吉老阿媽在講述故事,還有我坐在沙發上一邊聽故事一邊欣賞著老阿媽過去童話般的生活。
喝了幾天酒,塔如燦臉色蠟黃,眼神憔悴。懶散的眼睛冷漠地掃了一眼屋里的人。長期被酒精浸染的眼睛多了一層說不清的渾濁,那一刻,我真想,如有可能的話,把他眼睛里那一層酒精的渾濁成分好好擠一擠,把它擠干凈了,否則,那么漂亮的大眼睛,白瞎了!我這樣想的時候,塔如燦黃色的眼眸不滿地撩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的眼睛被彈了一下的感受,我趕緊移下目光看著和他一起進屋的陰颼的風。風在空氣外面飄著,而我在空氣中。
達吉老阿媽皺著眉說:“你怎么……又……喝酒了……”
語氣中滿滿的責備。
這時,塔如燦的眼皮都沒抬一下“恩”了一聲,鼻子里又“哼”了一下,直奔臥房……塔如燦高高的個子,瓜子臉,鼻梁很高,大眼睛,眼眸是黃色的,厚厚的嘴唇,不喝酒絕不輕易說話的,只有喝了酒才能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就像月亮一樣嘩啦啦飄下來……
達吉老阿媽育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旗所在地阿里河工作,兒女雙全生活很美滿。小兒子塔如燦卻讓老阿媽操碎了心,這一輩老人為小兒子費盡了心機。
此時,達吉老阿媽翻了一遍記憶,畢竟八十五歲高齡了,臉上有著一抹悵然的追憶之色。
她緩緩地講述塔如燦八歲那年和他爺爺打獵的經過,說到這兒,達吉老阿媽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了一下,她喝了一口水,悲涼地看了我一眼,在她黃色的眼眸里一條很深的皺紋跳了一下,即使老人極力壓抑,也掩飾不住,我倒吸了一口氣,驚慌地看向老阿媽,發現她黃色的眼眸里那條皺紋盛滿了苦難和淚水。這讓我更緊張無措,我只好把視線下移,停留在老阿媽面向窗外的苦難的臉上。
“那年深秋時節,八歲的塔如燦跟隨爺爺打獵,天已經很冷了!
“林子里,生長的大部分都是成片的松樹、樺樹,還有矮矮的榛子樹。榛子樹的葉子都紅透了,落在地上鋪了厚厚幾層,合著那些泛黃的枯枝敗葉,馬蹄踩在上面松松軟軟的,發出沙沙的聲響,塔如燦的獵馬跟在爺爺后面,在樹林里緩緩前行。
“這時,爺爺在前面走像警覺到了什么,趕緊下馬對塔如燦說,‘孩子,你在這里等著爺爺,不要動地方,在那棵樹上拴好獵馬,我去去就來……,爺爺去了那邊林子半天都沒有動靜,不知過去了多少時辰。
“槍嗖的一聲,把整個林子都穿透了似的,讓塔如燦一激靈,他就往山坡上跑去找爺爺……
“在落葉松邊緣上,奄奄一息的犴達犴躺在那里,四肢舞動著仿佛要在空中拽著什么,八歲的塔如燦以前和阿爸一起打過獵,他也打過灰鼠子,他看到的獵物都是被打死的。不像此刻這個犴,這么個大家伙。
“這時將死的犴死死地盯著塔如燦,同時在犴達犴驚恐的眼睛里他看見了自己的影子,而犴達犴噴著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塔如燦的臉,它極冷地掃了塔如燦一眼,塔如燦避開了犴達犴徹骨的視線時,它憤怒的眼眸,猝不及防地把小小的塔如燦的影子淹沒了,就在它憤怒的眼睛里,塔如燦那一刻只聽見刺啦一聲。耳朵什么都聽不見啦!
“這時,爺爺用獵槍干凈地在犴的關鍵部位補了一槍。一般獵人打獵不讓獵物遭罪。
“爺爺補的那一槍,驚慌了塔如燦,他強忍住淚水,低垂著頭,走到獵馬前,他始終低著頭看著腳下多年落滿的葉子,他想著剛剛死去的犴,也許在這個松軟的厚厚的落葉上美美地睡了一覺呢?
“此時,在某棵松樹的后面,那個犴的神識似有若無地審視著塔如燦低垂著的頭,塔如燦忽然回頭,看著那棵松樹后面,犴依舊用憤怒的眼神冰冷地掃視著小小的塔如燦。
“當塔如燦再次驚愕地看著犴的時候,那棵老松樹下什么都沒有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從那之后,塔如燦病了,昏迷了好幾天,其實他只是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犴在林子里盡情地撒歡心花怒放的樣子,塔如燦在樹底下始終安靜地站著,犴在遠處卻不著痕跡地看了他多次,犴的眼睛像仙人在說,你怎么安靜自持。犴冷冷地又看了他一眼,跑到他跟前。犴,這個古老的犴,高大的身軀把塔如燦完全籠罩住了。
“等塔如燦醒來的時候,是幾天以后的中午,阿媽坐在他身旁,阿爸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的……
“‘我餓了,想吃狍子肉面片,媽媽……塔如燦病懨懨地說。”
達吉老阿媽聽小兒子想吃飯了,眼睛都亮了,說:“媽現在就去做。”
達吉老阿媽對這個小兒子格外寵溺。
……
“從那以后,塔如燦的眼眸里多了一層神秘的東西在他眼睛里若隱若現,而且時常讓塔如燦恍惚。
“轉眼,新的學期來臨了,他該去上學了。
“在學校里,他總是郁郁寡歡。
“在班級里,他也是悶悶地坐著,一節課下來,他都不記得老師講了什么,他很少和同學們在一起玩。
“老師講課的時候,塔如燦的眼前就會出現一條河流汩汩地流淌著……那流淌的聲音清脆而響亮,河水嘆著氣流向遠方,河流嘆過的氣就像霧一樣在河的上面打著問號一樣的圓形奔向遠方,河床邊的鵝卵石亮亮的,像是等著他來,岸邊是密密的林子,特別干凈,恍如夢境。
“夜晚,塔如燦在夢中不停地奔跑、奔跑……他仿佛已經抓到那個古老的犴,一陣大風吹過之后,他再也看不到犴了,哪怕是一個背影。
“他隔三差五地就這樣做夢,夢見那個犴,每次驚醒過來,身子全是涼涼的,仰望著漆黑一片的窗外……
“塔如燦,本來是個很活潑開朗的孩子,學習特別好,曾經是班級里的上等生。
“現在整日里不說一句話,悶悶的像個啞巴似的。”
我總是悄悄地抬眼看達吉老阿媽說到這里,老人轉過頭望向窗外,眼睛里像結了4年的苦難,她總是淡淡地掃我一眼,她眼睛里的皺紋又跳了,就像河流里的魚一樣跳躍了,把我的眼睛彈了一下。
“從那以后,塔如燦的學習下降了,年年考試不及格。”
墻上掛著他們的全家福,全家福里小兒子塔如燦笑瞇瞇的……
達吉老阿媽的目光落在笑瞇瞇的兒子身上說:“真是沒用的東西。”
相片里兒子的唇角有一抹若有若無的不屑,讓人想到他骨子里藏著幽深的東西,諱莫如深……
后來達吉老阿媽找了本民族的薩滿,也是最后的一個薩滿,從那之后本民族的薩滿徹底斷了,現在想看薩滿只能去博物館,只有年邁的老人過年的時候悄悄地去山上拜“山神”。
“你兒子的魂不在他身上了,他身上住著古老的犴達犴。”老薩滿低下眼簾說。
“有辦法弄出去么?”達吉老阿媽怯怯地說。
“不可能。”薩滿幽幽地說。
“可他還是孩子啊!曾是向往學習的好孩子,喜歡上學,學習也特別好,開朗,曾經像林子里小鳥們一樣啾啾地說個不停……”
老阿媽真的沒想到,從那次和爺爺打獵之后,這些卻被掐死在了萌芽狀態,這般的澀人……
“就在那年,塔如燦的阿爸也走了。
“那年冬天,雪,很厚。
“塔如燦的阿爸和鄰家的圖木合去打獵。一般冬天,熊都冬眠在洞里,可是那天熊從洞里出來找獵物,被圖木合打了一槍,打偏了,受傷的熊發怒了,撲倒在塔如燦阿爸身上,用前爪把塔如燦阿爸的右眼珠子拽下來了,幸虧圖木合很機智,在左側補了一槍。
“塔如燦的阿爸回到家之后,病了幾個月,躺在衛生所,最后還是走了……”
這時,達吉老阿媽深深地嘆了口氣,淚流滿面地望著我,她眼睛里又多了一條皺紋,在她的眼眸里跳來跳去。這個形狀不是太好看,隨著流淚,眼眸里的皺紋在她的眼睛里上來下去的。
我含著淚,不由自主地被她眼眸里兩條深深的皺紋吸了過去,她的苦難,讓老人家眼眸里有這么深的皺紋,此刻,老人眼眸里的兩條皺紋,讓我的心很沉重、無措,還有種欲哭無淚的心慌。
這時,老人看見我在看她的眼睛。
達吉老阿媽看我的目光涼涼的,老人察覺到了,我在看她的目光,看見她眼睛里兩條深深的皺紋,那里盛滿了人間的苦難和淚水……
達吉老阿媽又回頭看著掛在墻上的全家福照片,塔如燦的爸爸正對著她微笑著……
她又重復地說:“我的丈夫不在了,永遠的不在啦!”
“塔如燦的阿爸性格很開朗、幽默,和其他獵人們在一起講述著打獵的趣聞,總是哈哈大笑著,真是一個擁有熱氣騰騰的靈魂的獵人,只是后來塔如燦病了,他笑聲也漸漸少了,再后來也沒有碰到和他一樣有著熱氣騰騰靈魂的人。”
丈夫走了之后,達吉老阿媽跑到了后山那片白樺林里大哭了一場,淋漓盡致地……
此時,達吉老阿媽的心靈,苦難的心靈,糟透啦!她沒有回家,還坐在那棵白樺樹旁。
想起和丈夫在這片白樺林邊結婚時的情景,她打開心靈深處那兩片樺樹葉,在她心靈上夾了四十多年了,從來沒褪色,還那么翠綠翠綠的,兩片樹葉還散發著最初那幽幽的清香味。
傍晚,天開始下雨了。
她的丈夫,就躺在這片樺林里,多年的風雨早已腐蝕了她丈夫……
達吉老阿媽所有的淚水在她老人家的心里變成了水珠,一顆一顆的似一生的辛酸……天長日久,水珠變成了一顆顆石頭掛滿了她的心。
老人很堅強,小兒子整日喝酒,自己中年喪夫,這些很重很重的石頭掛在老人的心上,她的背更駝了,門牙也掉了,但走路的腳步依然堅強……
達吉老阿媽站在窗前,笑著張開沒有門牙的嘴。我走到她老人家跟前,看見她眼眸里的兩條皺紋,我流下苦澀的淚水。此刻,我沖著她眼里的皺紋,親切地喊著:
“娜楚……”
這時,達吉老阿媽又說起了她的小兒子塔如燦,老人眼眸里那深深的兩條皺紋又深了一分。
塔如燦懶洋洋地坐在沙發上,只是黃色的眼眸動了動,沒說什么。
達吉老阿媽拗不過這個小兒子,她太疼他了,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唉——”老阿媽眼里的皺紋又跳了一下,瞬間在她的眼睛里又沉下去了。
這時,我的心很疼。
老人看見我又看她的眼睛,眸光微微一凝。
“你怎么天天喝酒?”老阿媽說。
“恩,喝了點兒。”塔如燦用低沉而又沙啞的聲音說。
老阿媽瞬間懵了一下說:“還一點兒呢?這已經很多了。”
老阿媽臉色僵硬,緩了緩又說道:“吃飯了么?沒吃的話在這兒吃吧!吃完回去睡覺。”
塔如燦只是皺了皺眉說:“那個犴的雙眸詭異得讓人毛骨悚然。”塔如燦的聲音冰冷冰冷的。
夢中,他看見高大的犴,心中卻多出了一絲孤寂和漫無邊際的隱忍的悲傷。
這個古老的犴,收集了塔如燦幾十年的影子,專門游戲塔如燦的影子,這個犴可鬼著呢,還會重疊他的影子,太陽落山之后,沒有影子,而握在犴眼眸里的他的影子都跑出來了,像呼吸一樣跳躍在犴的掌心,還會頻頻地在屋檐上跳來跳去……
“塔如燦每天早上起床,就講起他身體里的犴,就像講故事一樣。”達吉老阿媽疲憊地說。
塔如燦初中都沒念完,就回獵民村當獵民啦!
深秋,天已經很冷了,林子的夏天很短,還沒有一棵高高的落葉松高……森林樹木中落葉松最高了,直直地插到天上,云朵們最喜歡落葉松直直插到天空,樹梢和云朵相互觸摸。
達吉老阿媽的大兒媳婦給塔如燦介紹了對象,達斡爾族姑娘,不久就結婚了!
這位達斡爾族姑娘,圓圓的臉,小小的眼睛,個子也小小的,說話聲音更小,就像蚊子叫一樣,聲音小小的,好像她大聲說話空氣就會很疼的樣子;走路也悄無聲息的,而且很膽怯。
塔如燦喜歡聲音小的女人,不喜歡大聲說話的女人和那種絮絮不止的女人。
他在人多的地方,人們說話的聲音,就像刺兒一樣扎著他的鼻子和嘴,其實人說話的聲音就是個刺兒,溫柔、陽光的說話聲音就像奶奶的說話聲音暖暖的,就像夏日午后的陽光,走到哪兒暖到哪兒,也能讓塔如燦的靈魂變得暖暖的而不是冷冷的。可是周圍這些無聊的話語就像牙簽那樣尖尖的,扎著他的鼻子和嘴,讓他的鼻子和嘴邊兒癢癢的。他就使勁撓,把他的鼻子和嘴撓得紅紅的,同時還像刺兒一樣扎著他眼眸里的那個古老的犴,他承受不起,那些無聊沒意義的話語,把空氣都污染啦!
難怪夢中的犴,那么盯著他看,還那么詭異的,犴對視他的時候并沒有看他,犴在看空氣,對犴來說空氣比塔如燦干凈、漂亮。他特喜歡看犴看著空氣的樣子,那么的意味深長,這時,犴突然調轉身子甩了甩高昂的頭,絕塵而去。
塔如燦望著犴的背影,低垂下眼眸。
塔如燦結婚以后和媳婦鐵紅的日子過得就像夏日悠悠的風一樣美滿。
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隨著四季的風走過,有滋有味兒的——風的氣息滲透了有滋有味兒的日子,四季的風與以往不一樣了,摻雜了很多現代人的氣息。塔如燦不喜歡聞四季的風,那個風的味道不好聞。在四季風的氣味里,能聞到都是那種無奈的,就像現在歌星唱的一樣軟綿綿的、一點氣魄都沒有,那個歌唱得比水都軟……
夜晚,黑黑的,那個犴如約而至,犴出現的時候塔如燦的眼神明顯地僵了一下,夢中的犴已經脫毛了,新毛已經長出來了,毛絨絨的、嶄新的一副形象。犴走動的時候還那么驕傲滿滿的,就像攜帶了森林的星光一樣,今晚的犴一副冷傲的樣子,對塔如燦對所有的樹木們都不假辭色。
犴的眼眸像裝滿了溫暖的陽光。他仿佛聽見犴說,你在喝酒。這時,塔如燦眼底的光芒徹底沉下去了,犴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浮現一抹擔憂。
犴在夢中看著他,只有那一雙三角形的眼眸藏了太深太深的東西,壓抑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看著犴悵然嘆了口氣。
早上醒來,塔如燦很疲憊的樣子對媳婦說:“昨晚又夢見那個犴了……”他像講故事一樣講著夢中的犴,媳婦洗耳恭聽,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年的冬天,立冬了還沒下雪,就在立冬那天,塔如燦的媳婦生了個丫頭片兒。塔如燦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起名叫“娜日特”,鄂倫春語“映山紅”。媳婦不喜歡這個名字,春天映山紅花開了之后,幾天就落了,就像一位詩人寫的“唱一曲贊達仁,即唱映山紅”。
塔如燦女兒娜日特出生第三天才下了冬季的第一場雪,像冬天的樣子了,之后的雪,下的像顆粒似的,就像現在的顆粒面,還有些發微黃的。顆粒面似的雪花是否像過去那樣放在嘴里嚼著,或者像空氣中落下那樣在嘴里跳躍著還哧哧地響著?
林子里住著的山神爺看到那顆粒似的雪花一定很陌生,因為山神爺從來沒見過這種顆粒似的雪花,也沒有吃過顆粒面。
山神爺流下眼淚了,他的眼淚像葉子上的露珠一樣,可是沒地兒落下,因為大地上沒有干凈的地兒了,幾天了,山神爺的眼淚還在那棵白樺樹枝上,沒有散開,過了幾天之后就凍成了兩個小圓球了,晶瑩透明,林子里的灰鼠子都繞道走……
夜晚,又夢見犴,犴依舊面很冷,只是眼睛在說話,這個話只有他能聽懂,這就是犴的魂,而你的魂呢?去哪里啦!
這時犴叫了一聲又一聲,聲音清脆而帶著善意,犴耳邊落下了一片秋葉紅紅的,是榛子葉子,就像是一團陽光流動一樣,醒目而養眼,犴的鳴叫聲很有磁性,尤其是聲音的尾聲——低沉,那才叫有磁性,犴鳴叫的低沉的尾聲,讓他的呼吸凝固在空氣中。而犴的叫聲像是對他揶揄的笑聲。這時犴看著他的眼睛時,眉峰一簇,犴眼睛里有一抹暖暖的光,這次犴的鳴叫聲很深沉的,但卻透著一股暖意……
早上醒來時腦子昏沉沉的,吃過飯,塔如燦呆呆地坐在家里。
森林一角的風景和那個風景的氣味與塔如燦不期而遇,似曾相識的景致,就像昨晚夢見的犴一樣。
春末的午后剛剛下過雨,幾十根粗壯的小松樹上的小鳥吱吱喳喳地鳴叫著,旁邊有幾個糟透了的倒木,倒木上還長著青草,那棵倒木旁邊還有個年輕的姑娘出嫁了,姑娘正在敬山神,白那查刻在松樹上,一位老阿媽在旁邊唱著祝福的“贊達仁”:
獵人一輩子在森林里狩獵
祖祖輩輩得到了大森林的賜予
森林養育了我們鄂倫春人
大森林造就了獵人
興安嶺的品格
刻在松樹上的“白那查”
豎立起屬于鄂倫春人的尊嚴
向世人展示鄂倫春民族的存在
姑娘出嫁了,唱贊達仁的老人引路,在族人的祝福中,走向刻著山神之外的另一個家園。
其實,我們的山神并沒有走遠,它就在我們的頭頂上。
在那一朵最美最白的云朵之上盤旋著,山神就在你們的頭頂上飛翔著,那是山神對你們的祝福,老人還在頭頂上唱著,傍晚,吉祥的刻著白那查的松樹不見了,在一片像八十多歲老人稀疏的白頭發一樣的林子里。四方山上,有一泉水唱著歌,那個刻著白那查的松樹,凝為一棵在興安嶺上站立的松樹。
這就是夢中古老的犴,告訴他的。
夜深了,整個林子全睡了。
塔如燦躺在被窩里,眼中犴又出現了,和他的目光在空氣中碰撞,只不過是眼神交換,犴總是一副淡然的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讓塔如燦心里憑空出現一絲絲的煩躁。
這個古老的犴今晚來了,眼中多了一抹亮色,犴眼眸里的亮色告訴他:在這一角柞樹林地邊緣,有棵朽了的柞樹,是多年的倒木,在它樹身的中段或者根部長成許多回紋,黃色的毛茸茸的一層一層的蕊,開出了黃色的花朵,而且是鮮艷明亮的。
有一個女子穿著夏天的狍皮衣,已經很舊了。這里像是剛剛下過雨的樣子,那棵朽了的柞樹散發著強烈的氣味,她在那棵朽了的柞樹上尋找“依欣”,過去鄂倫春女人們把“依欣”從柞樹上取下來后,用鐵鍋煮成褐色的水,將狍皮、犴皮染成黃色,經過“依欣”印染的衣物既耐用又不掉色。
女子浸潤在林子雨后清新的一呼一吸間,突然那棵朽了的柞樹深深地嘆了口氣,仿佛在說,這棵朽木上已經長出“依欣”啦!瞬間林子霧氣蒙蒙的,倒木上剛長出的幾株青草也散發出神秘的光暈。
林子里女子站在朽木邊上,還在尋找“依欣”,整個人都散發著軟軟的白色光暈,她就在那里東看西看,她旁邊的那棵落葉松的樹杈上落滿了小鳥,啾啾地叫個不停,散發著強烈的暈環,她像在回家的途中,停留在此尋找“依欣”。她的目光一直盯著遠處,而她左手一直在動,仿佛在招呼著什么向著遠方,神情有些猶豫和茫然,似乎遠方有什么等著她……然而塔如燦不明白為什么這片林子和女子,在這春末的午后時分出現在他面前,還散發著光暈。
女子還不停地撥開她面前的柞樹,這片林子里,這個朽木里不可能長出“依欣”了,塔如燦似乎聞到了一股霉味兒,旁邊的映山紅花落了一地,映山紅的枝葉擋住了女子的整個身子,她就在映山紅間站著還在看遠方……慢慢的女子被映山紅花朵淹沒了,只有左手間或從映山紅花間冒出來,更像一束強烈光芒的光暈。
看了這些他黯然神傷……
這時,犴用那匪夷所思的眼神望著塔如燦,仿佛在說:“你們人類那么貪婪,河水、山、森林都快被你們扒光啦!你沒聽見河流一邊流著一邊嘆著沉重的氣,還有林子也被你們人類扒光了,你們把好好的山挖的,這邊挖著那邊泥石流也來了!人類的欲望實在太重了,重得地球都承受不起啦!”
這時,犴看他的眼神一片冰冷,犴眼眸中的那抹寒光,冰冷的,塔如燦已經一蹶不振,他在夢中夢見犴,心煩躁,眼神也煩躁。
這時犴眼底的微光一點點消散,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這個世界一瞬間暗了。
次日早上,塔如燦端著一杯老白干,凈白的晶瑩液體在杯子里晃動,暈開一圈圈的漣漪,這個夢中的犴,讓他在杯中的酒里蹉跎了一生啊!就像似冥冥之中,他這一生就是這么安排的,面對著這個古老的犴,塔如燦一再吃癟,許多年來這個犴就這樣虐他。
這個犴時不時地出現在他的夢里冷著臉看自己。過了一陣,犴又云淡風輕地掃視了他一眼,用眼眸說:只要林子在,拜山神的鄂倫春女人們心中唱的贊達仁不會凋零,獵人們吹的鹿哨不會沙啞,那孕育著鄂倫春人的山神,永遠如美麗的映山紅。
是時候啦!雖然塔如燦的身體里住著古老的犴,在他的肩上粘連著,吞噬著他的身心。
那個犴,還在那片柞樹林的煙霧中擱淺,奄奄一息,犴的眼眸吞噬著他的影子,還有犴冷卻的淚滴。這時塔如燦的心靈里探出像春天手指甲一樣的小小的綠葉似的心窗,向他揮動著手掌。
這些早已令他厭倦、感嘆,漫長的歲月,他一直躺在酒杯里默默貪飲——這不好受的漫長的時光,他的媽媽都厭惡他,媳婦也煩了,消沉和回避都是罪愆。
那失落與柞樹林的流年,被針葉林的暴雨吹打過無數次了,被陽光照耀過無數次了。
“我覺得在頹廢和消費的杯盞里,很少有生活的樂趣。”塔如燦兒時的朋友來了,對他說,“你聽了我的話,對你來說也許是枯燥的說教,你把你小時候的經歷,勇敢地變成你成長的小徑,重新再來,把你的苦惱溶解掉,這樣不行么?”朋友真誠地說。
陽光,可能沒看見達吉老阿媽眼眸的兩條皺紋,此刻,我多么希望陽光的光芒熱烈地撫平老阿媽眼眸里的兩條皺紋。
她還在往窗外望著……望出很遠,老阿媽的神情顯得更加沉郁啦!
達吉老阿媽說:
“那時候的獵民鄉,包括傳統文化,沒有像現在這樣被人們重視,連生活在本地的人們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樣討厭塔如燦這樣整日醺醉的獵人。
“酒鬼,現在聽起來,也不算難聽的話,那時候,小小的獵民最富裕的財富是獵人的誠實,最美好的享受是能吃上狍子肉干,但對塔如燦卻有太長的太多的夢,在他的夢里,古老的犴貪婪吮吸他葉片一樣大的希望。”
我沒敢看達吉老阿媽的眼睛,兩行淚水悄悄地往下滾……
達吉老阿媽又說:“現在,在這獵鄉聽風聲,卻聽不見樹葉碰撞的聲音。”
天空,已開始出現星光,那邊林子里什么走過來了,蹄聲這么沉重,是塔如燦深深的嘆息聲驚動了它吧!他望著天空,發現那棵高高的落葉松上,一只飛龍鳥棲息在那里。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