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關進了電腦

張世勤

照相館的生意已經被擠兌得十分慘淡，鏡頭冷冷的沒有多少表情，大多時候都是睜著一只眼睛在睡覺。顧客進照相館也不再像過去，虔誠莊嚴，攢足表情，而是多了些隨意。

我坐下來。面燈打開，鏡頭惺忪醒來，懶洋洋的。

“別動！”照相的中年婦女說。

咔嚓一聲，我先是被吸入鏡頭，然后順著相機的尾線走進了電腦。電腦里，另一個我一臉的滄桑，與我靜靜地對視。

我被嚇著了。橫七豎八的皺紋，下墜的眼袋，散落的黑斑點，毫無生氣的土黃臉色，刺刺楞楞干巴巴的頭發……

我想走開，徹底走開。如果不是各式各樣的表格，需要白底、正面、免冠的近照，我怎么可能會走進來，親眼目睹這些死去活來的生活折磨？

中年婦女轉臉朝我一笑。我看見她一只手輕松地壓上鼠標，電腦上一個虛擬的小箭頭便輕松地活動起來。它很有魔法，眼見它毫不費事地就抹平了皺紋，消去了眼袋，摳掉了黑斑，加粗了眉毛，修整了發型，擦敷了面光。然后，又把他的嘴角輕輕往上一挑。一張年輕的臉立馬充滿了隱隱的笑意。

這人我見過啊！我能肯定這一點，但不是現在，至少是十幾年前吧，或許更早。他那時常穿一件深灰色西裝，像模像樣地扎著領帶，襯衣花不楞登，七分活力，三分張狂，牛皮哄哄，自以為是，一副認定世界是他的架勢。于是，早上的太陽下午的落日，大大小小的會議，成堆成摞的文件，休息日躬身而作，半夜里突然電話鈴響。沉舟側畔千帆過，天生我才必有用。工作時，領導說“很好”。提拔時，領導說“你太單純”。同事一擠兌，領導就別有深意地問：“你是不是有懷才不遇的感覺？”他趕緊表白：“沒有。我只是想痛痛快快地撒泡尿。”妻子用剪刀三下兩下剪去他的翅膀，然后告訴他說：“你應該學會飛翔！”他只能裸著雙肩回答：“不，我喜歡匍匐在大地上。”

他其實認真地問過自己：“你是少年Pi嗎？”然后他又認真地自己做答：“不，我是老人與海。”這個回答是中肯的，因為他的船也曾駛向大海，但在與大海搏斗了無數個晝夜之后，他跟海明威一樣，也是帶回來了一副大魚的骨架，而不是一條完整的大魚。那么，那些鮮美的魚肉到底哪里去了呢？不好意思，全被生活的大鯊魚給啃光了。

船舊了，人老了，魚餿了，但大海依然年輕，波濤依然洶涌。

如今這一切，都被一枚小小的虛擬箭頭給徹底改變，它一筆抹平了歲月的鴻溝，讓所有的過往統統葬身大海。

望著電腦里年輕的他，我跟他遞個眼色，我想跟他調換一下位置。我覺得自己已沒有臉面再走出照相館的這扇小門。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沉穩地從電腦里走出來，扯一扯衣襟，攏一攏頭發，拉開房門，自信滿滿地走上大街，混入了人群。三分木訥，七分老成。看得出，世界不是他的。但他毫無疑問，卻是世界的。

我一臉滄桑地躲在電腦里，與照相的中年婦女對視著。我想跟她說句話，中年婦女卻板著臉，面無表情，咔嗒一下，她把電腦關了。

我想跟她說的是，修飾別人，你是把好手，但那不過是工作。修飾自己，你可能還沒學會，但那是你應有的生活。想她的少女時代，一定也春光無限、燦爛無比，甚至也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我們完全可以一同追憶那些花紅葉綠，那些似水流年，可她咔嗒一下把電腦關了。

我被關進了電腦。

所以，你如果現在遇見我，那應該是另一個我。也很可能，他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

（選自《文藝報》）

【推薦語】 小小照相館，“生意”大世界。《我被關進了電腦》鏈接了社會生活的人事悲歡。作者以隱喻、自嘲的筆調，寫一種不可抗拒的無奈，笑中有淚，樂中有哀，也折射著生活中的“裝嫰”“扮酷”等非本質生活的窘態，表達了作者所追求的純真、唯美的文化觀、生活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