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撒嬌

鮑鵬山

李逵上了梁山之后，不久，宋江的父親宋太公被接上山來，一同快活了。公孫勝觸景生情，也要回鄉看望老母，大家一起為公孫勝餞行。眾頭領金沙灘送別公孫勝，卻待回到山上，只見黑旋風李逵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

李逵哭道：“干鳥氣么！這個也去取爺，那個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里鉆出來的！”

李逵一生，哭過三次：這是第一次，還有就是他的老母被老虎吃了時，第三次是他吃了宋江的藥酒，自知必死之時。我們看，后面的哭，無論是醒著還是夢中，都出于真情，情不自禁。而這次在酒席上放聲大哭，就頗有些做作，要回家接老娘來，至于哭嗎？再看看他自稱“鐵牛”時的聲口，既不稱李大，也不稱黑爺爺，稱起自己的小名了，毫無疑問，這是撒嬌的哭，裝憨的哭。

看起來粗魯且笨頭笨腦的李逵，其實是個很會撒嬌的人。他一撒嬌，不僅晁蓋、宋江和眾兄弟們都隨順了他，就是李贄、金圣嘆這樣的大家也很受用，他們都很欣賞他，我們讀者也一樣，都很喜歡他。板斧與撒嬌，是李逵的兩大法寶：板斧對付敵人，撒嬌征服朋友。

不信？請接著往下看——看他撒嬌的收獲。

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你看晁天王這口氣，就是家長對孩子的口吻。

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里快樂幾時也好。”

晁蓋覺得李逵說得在理，其實是哭得嫵媚——便要放行。你想想，梁山多少好漢，父母健在且在家里活得不快樂，當不在少數。晁蓋會一一同意他們回去接來父母嗎？不會。問題還在于，他們會用這種撒嬌術來實現自己的訴求嗎？不會。

在江州，李逵初見宋江，宋江就用十兩銀子，買到了自己的主導地位，買到了自己的心理優勢。同樣，李逵也因為十兩銀子，丟掉了自己的身份，并幸福地被宋大哥罩著了。但出人意料，這次李逵撒嬌，晁天王都受用并答應了他，宋江卻不同意。為什么呢？因為宋江認為李逵莽撞，又被官府緝捕，此去兇多吉少。

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的肚子！”你看這樣的話，如果換一個人說，比如林沖，比如武松，就非常不合適。但是李逵說，就非常自然，為什么？因為他是撒著嬌說的。

人們為什么對撒嬌不計較，反而很受用呢？因為，撒嬌不光是一種對方說話表達的方法，更是一種說話表達的態度：撒嬌者總是主動地把自己放在依附的位置上，通過一種人格上的屈尊來換取對方的恩寵。結果是雙贏：不僅自己達成了目的，還滿足了對方的心理需求。

重陽節上，宋江乘著酒興作《滿江紅》一詞，令樂和演唱，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時，李逵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只一腳，把桌子踢起，顛做粉碎。宋江大怒，要監押他時，李逵道：“你怕我敢掙扎。哥哥殺我也不怨，剮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說了，便隨著小校去監房里睡。

我們注意這最后一句：“除了他，天也不怕。”這是當眾表忠心，也是當眾撒嬌。一句話，不但消了宋江的氣，反而讓宋江念起他的好。

次日清晨，眾人來看李逵時，故意嚇唬他：“你昨日大醉，罵了哥哥，今日要殺你。”

李逵道：“我夢里也不敢罵他，他要殺我時，便由他殺了罷。”

撒嬌到這種水平，宋江舍得殺嗎？

（思雨摘自《中國周刊》

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