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意
我和吳嘉安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惡劣的一次爭吵。
在彌漫著飯香和耳語的三食堂里,吳嘉安端著飯菜坐在我對面,手里緊緊抓著吃飯用的勺子,觀察了一會兒我的表情,然后笑嘻嘻地問我,“何思迎,你今天心情怎么樣?”
我滿足地往嘴里塞了口排骨,也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臉,“Very very good!我今天解決了一張超難的卷子,我覺得,照這樣下去,明年高考……”
“我和楊綠表白了。”吳嘉安忽然打斷我。
我嘴里還嚼著食物,聞言一愣,皺著眉追問:“你說什么?”
吳嘉安似乎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嘆了口氣,輕輕地重復了一遍。我看著他,那雙明亮的眼里盛滿了柔軟的溫柔。
我拼命擠出一個笑容:“吳嘉安,今天不是愚人節。”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于是我拿起桌上還半熱著的排骨湯,潑了他一臉一身。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在一中,我最討厭的人就是楊綠。
初考高,楊綠的成績比我高了兩分,排在我的前面,年級第一。成績出來時,對我一向嚴苛的爸爸整整一個月沒和我說話。開學,楊綠是新生代表,穿了條棉布裙子,頭發扎起來,娉婷地站在禮堂上,婉約的笑,虜獲了大批羨慕嫉妒的視線。
就連身邊的吳嘉安也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漫不經心地說:“你天天嚷著氣質氣質,看看人家,這才是氣質!”
從那以后,我便徹底走上了討厭楊綠的不歸路。即便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考過比她差的成績,可我仍然討厭她,討厭到什么程度呢?覺得她連呼吸都是錯。
吳嘉安曾經笑語,“她上輩子欠你債啊?”
現在他無比認真地告訴我,他和楊綠表白了!
從食堂跑出來,燦爛的陽光灑了一地。我無比戲劇性地撞上了楊綠,她手里抱著書,肩上披著長長的頭發,穿柔軟的T恤寬大的牛仔褲,有著一副誰都不會討厭的面孔。
她站在我的面前,眼睛亮亮的,充滿了狡黠,抬了抬下巴,“嗨,思迎。”
我看著她的臉,換做以前,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說出各種鄙夷諷刺的話,吳嘉安說我的嘴毒,這話是沒錯的。可是現在,我看著她漂亮的臉,不僅一句話都說不出,還忽然很想哭。
然后我就真的哭了。
“何思迎。”
吳嘉安拉開我前桌的椅子,坐下,無比認真地看著我,“我們來談談人生。”
我瞥了他一眼,沒有跑,面無表情地整理著各科的試卷和輔導書。繼上次在楊綠面前大哭一場把人家姑娘嚇了一跳之后,我已經連續三天躲著吳嘉安了。這次他倒學乖了,逮著晚自習放學的時間跑我教室堵我。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他敢提楊綠,我就拿手里的書砸死他。
“何思迎,我非常想問一下你到底是哪里來的勇氣。”吳嘉安背靠著桌子,雙手環抱著,一副準備審問的架勢。
我捏緊了手里的書,一愣。
他指了指自己紅紅的下巴,口水噴了出來,“你還真下得了手,你知不知道多疼啊?都起泡了,現在還沒好!”
見我沒反應,吳嘉安瞇著眼繼續叫嚷,“你捫心自問,如果你是別人,你愿意和這么粗暴的自己做朋友嗎?”
我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想都不敢想,哪有這種福氣。”
吳嘉安不疼了,咧開嘴笑得要死要活,末了一臉感慨地湊過來,“何思迎,你前幾天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人欺負了呢,可是想一想,不能啊,誰敢欺負你啊?”
我努著嘴,上一秒“沒錯就是這樣”地聽著,下一秒腦子一轉,不對啊,“你拐著彎罵我呢?”
吳嘉安笑得更歡了,“你不生氣就好了。”
我近距離端詳著他的臉,白玉般的臉龐,頭發亂亂的,睫毛尤其長,黑曜般的眼睛里有著我的倒影,光芒閃爍。
他是許多女生暗地里偷偷喜歡著的男孩子,站在講臺上解題,背對同學隨意那么一站,手里拿著粉筆,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可是就是這樣的吳嘉安,他坐在我面前,像個小孩子,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怕我生氣。
“我哪敢啊?”我佯裝不屑,從桌肚里拿出書包,站起身。其實我知道,如果他不先來找我的話,我到最后也還是會服軟的。
“何思迎,你干嗎跟楊綠這么過不去啊?”吳嘉安和我并肩而立,一起向前走著。
我停下腳步,抬頭認真地想了想,“大概是天生的吧,我一看到她說話做事的樣子,我就想問問她是神經有問題還是姨媽有問題。”
吳嘉安無奈地笑。
“再想到她以后會和你有那么親密的關系,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對,重要的是和你。不是和別人,不是和甲乙,不是和丙丁,而是和你,我那么重要的你。
有時候我也會回想,我到底是怎么和吳嘉安熟起來的。
這個過程我倒是忘了,記憶最深的是那一年初三開學,他是轉校生,同一個班級,他坐在我的后桌。那時候他還沒有現在那么瀟灑好看,短短的頭發,沒有特點的臉,一米六幾的身高,像只小蝦米,又跩又不起眼。
直到有一天,數學單元檢測,老師犯懶,一揮手讓前后桌相互改卷子。我拿著吳嘉安的卷子,驚異于他的正確率,就在我努力地想在他整潔的卷子上找出錯誤時,吳嘉安忽然用筆捅了捅我的后背,聲音很輕,“這道題你做錯了。”
我一愣,接過卷子認認真真檢查了一遍,沒好氣地瞪著他,“哪里錯了?”
吳嘉安毫不畏懼我的氣勢,拿起筆給我解釋那道題的解法,然后在草稿本上快速寫著過程,一邊講一邊拿給我看,“那種辦法太麻煩了,也很容易做錯,你看,其實這才是這道題的最優解。”
我狐疑地看著草稿本上的解法,他的字很有筆鋒,每一個數字都力透紙背,慢慢的,我開始被他的邏輯帶著走,最后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好厲害。”
吳嘉安放下筆,漆黑的眼里全是自信。
好感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慢慢堆積起來的。
我們就這樣熟絡起來,一拍即合的想法,隨意一句話引起的強烈共鳴,都讓對方覺得相見恨晚。
后來,初中畢業,我們用差不多的成績考進了同一所高中。高一開學時,看著對方笑,帶著“啊,果然見到你了”的了然。
吳嘉安漸漸在高中生活里嶄露頭角,于是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好的他愿意聽我使喚,在他們看來,我性格孤僻,脾氣又臭又硬,身邊從沒有一個愿意交心的朋友,有時候還很無理取鬧。而吳嘉安不一樣,他脾氣好,樂天健談,長得也好,和我完全是不一樣的人。
他就像一道陽光,照進了我平淡無波的人生。
縱然我再怎么不愿意,楊綠最后還是答應了吳嘉安的表白。
其實剛開始,吳嘉安作為我的最佳死黨,也是和我一起同仇敵愾地討厭楊綠的。高一時他們在同一個班,吳嘉安因為我的緣故沒少給楊綠使絆子,導致楊綠一見到我倆就吹胡子瞪眼。所以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他使著使著居然喜歡上人家了。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黃昏,我和吳嘉安騎著自行車回家,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吳嘉安手里拿著不知道從哪里摘的狗尾巴草,指了指前面穿著校服在人流中最顯眼的楊綠,對我笑:“何思迎,楊綠其實很漂亮對不對?”
我怔住,惡狠狠地瞪著他,有股不好的預感從心底慢慢升起。
他的笑容沒有任何收斂,輕輕的話語在瑰麗的黃昏里好似一聲嘆息,“思迎啊,我不想再討厭楊綠了。”
而今同樣是黃昏,我坐在籃球館的看臺上,曲起的膝蓋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不遠處的楊綠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沖吳嘉安輕輕擺了擺手,而正在打籃球的吳嘉安一把將籃球扔掉,雀躍地小跑了幾步,然后忽然停下,望向我坐著的位置。
我沉默了三秒,低下頭,假裝在看書,不作回答。
我知道吳嘉安的心還是向著我的,他在詢問我,我卻無法承受他望著我時灼灼而期盼的眼神。
心里的鈍痛一下一下的,我迷糊著視線抬頭,眼前的一幕讓我啞然失聲。
挺拔的吳嘉安站在面色緋紅、無比美好的楊綠面前,接過她手里的礦泉水,笑得不知道有多傻,炫目的夕光透過大面的落地窗闖進來,給他們本就美好的剪影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我就是在那一刻恍然意識到,灰撲撲的我在他們的面前,只是個充當背景的配角,啊不,是路人甲。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終于理解了有人說的,黃昏比夜晚孤獨。冰冷的寒意,一點點滲入四肢百骸,我強忍住掉淚的沖動。
兩人行變成了三人行,我和吳嘉安的所有時間,無論干什么,都開始有了一個楊綠插在中間。
誠然,在吳嘉安的眼里,楊綠絕對是一個無可指摘的女孩子,她會大方推薦給我哪條街上有最好喝的奶茶店,在繁忙得透不過氣的高三,教我們彈鋼琴放松神經,在吳嘉安陷入兩難究竟是先送我還是先送她回家時說一句“先送思迎吧”……
然而這些表現落在我眼里,完全就是想要在吳嘉安面前刷好感度的表現,濃烈的排斥和厭惡感愈發強烈,可是我都忍了。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所幸寒假很快就到來了,為期十天的小短假對于做題做得快發瘋的高三狗來說無疑是種解脫。
有相熟的同學組織了一場小聚,在KTV里。
我到達時,吳嘉安和楊綠已經坐在了沙發里,低聲在說著什么,吳嘉安寵溺地看著她,兩個人都在笑。我推開門的手僵著,嘴角的笑意也變得牽強難看。
我走過去,硬生生地往他們兩個中間一屁股坐了下去,假裝沒有看見吳嘉安眼里的錯愕。周圍的氣氛一下子就變了,旁觀的同學干笑著,“何思迎,你不懂事啊。”
我瞥了一眼旁邊的楊綠,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卻讓我覺得罪惡又得意,我幽幽地說:“誰不懂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有人竊笑,吹了聲口哨,有人很快地轉移了話題,包廂里的氣氛又熱鬧了起來。吳嘉安坐在我身邊沒有動過,我壯著膽子,碰了碰他的手,冰涼僵硬。他是不想讓我在這么多人面前丟面子,我知道,我還知道我這樣做讓他很不開心,也很過分。
可是怎么辦啊,吳嘉安,我要怎么容忍你對別人笑得這么開心,這么寵溺?
“何思迎,你要不要吃烤串?”
聚會結束,吳嘉安破天荒地沒有糾結,很果斷地找了個和楊綠順路的女孩子送她回家,然后走到我身邊,垂眸,語氣冰冷,“走吧。”
我默默地跟在吳嘉安的身后,耷拉著頭,我知道,這是要開始進行思想教育了。
可是一路無話。只有路邊的路燈灑下的清冷的光輝,以及寒冷的冬風在夜晚“呼呼”地刮。吳嘉安兩手插兜,忽然停下腳步,問,“何思迎,你要不要吃烤串?”
我終于抬起了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大叔站在路邊,攤子上放著許多冒著熱氣的烤串,大叔站在原地不停地跺腳搓手。
那天晚上我和吳嘉安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錢,買了大叔所有的烤串,然后坐在我家頂樓的天臺上,看著天上寥寥無幾的星辰,雜七雜八地聊著從前的一些事,有一句沒一句的。
我和吳嘉安仿佛有著天然的磁場,每次吵完架不過一天必然和好,上一秒還紅著臉爭吵,下一秒就可以好到分不開。
最后吳嘉安側頭看著我,聲音很輕,“何思迎,你不會怪我喜歡楊綠的,對不對?”
這話問得極其坦誠而直接,沒給我任何逃避的機會,我愣在原地僵了很久,覺得好像置身于荒原,迎面而來的風就是一把把刀子,在我臉上割著,在我心里割著。
我轉過頭去,風將我的頭發吹得凌亂,腦袋里亂得如同糨糊。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吳嘉安看著我的眼神愈發迫切,我瞇著眼睛,一字一句,“我會,我會怪你的,吳嘉安。可是想一想,那又怎么樣呢?你那么喜歡她,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我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時有沒有哽咽,只知道吳嘉安的眼神愈發柔和。所以我這么說,他是不是放心了呢?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縮在被子里,狠狠地大哭了一場,眼淚鼻涕糊了滿臉。之后我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在醫院里連打了一個星期的點滴,延遲了返校報到的日期。
大概是我的狀態實在不對,連一向對我色厲內荏的爸爸都沒有多說什么。
慶幸的是我也沒讓他失望,返校以后我就像是被上了發條,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學習里,一天做無數張卷子,本就很不錯的成績突飛猛進得讓一眾同學瞠目結舌。
吳嘉安說我生了一場病成魔了。我笑笑,沒有反駁。他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是因為生病而成的魔。
我覺得自己很沒骨氣,就算吳嘉安已經漸行漸遠,我也還是站在原地凝望著他的背影不肯離去。他不開心了,我照舊安慰;他需要幫助,我盡我所能。
只是我知道,我們的關系在那天之后便有了裂縫,他有時會回避我,我也識相地自己走遠。
我們的關系,不似當初。
我們安靜地疏遠,終于在六月份的高考里做了真正的告別。
我超常發揮,將志愿一股腦全填了離家千萬里的北方,只因楊綠告訴我,吳嘉安為了和她在一起,將志愿全填在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志愿填好以后,吳嘉安沒有再找過我,我也慢慢地將他的所有聯系方式一個一個刪除干凈。
從此一南一北,不相往來,干凈灑脫。
北方的世界很大,我在那里見識到了很多從前從沒見過的東西,開闊了視野,也慢慢改掉了身上的乖戾,整個人變得明媚活潑。對于從前的偏執再審視,只有淡淡的無奈。
也有南方的同學不時傳來吳嘉安的消息,年少時的愛戀總是不那么堅牢,短暫的甜蜜過后,便是無止境的爭吵和拉扯,最后一點留戀告罄,還是不歡而散。
吳嘉安給我打過一次電話的。他似乎是喝醉了,口齒不清地反復喊我的名字,我沒有說話,抱著電話在這頭靜靜地淚如雨下。
我忽然想起我們還在念高中時,我去他們教室找他,忽而聽到里面有人在談論我。那群男同學問吳嘉安,“你不是和何思迎很要好嗎?還認識了那么久,你干嗎喜歡楊綠不喜歡她?”
吳嘉安怎么回答的呢?
他頓了很久,才說了一句,“何思迎和楊綠是不一樣的。”
是呀,不一樣的。何思迎只是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那通電話以后,我和吳嘉安漸漸恢復了聯絡。
后來終于有了一個機會,他跟隨老師北上開會,和我碰了一面。
許久不見,尷尬的氣氛簡直要淹沒我們。我們對站著無話可說,就那么打量著彼此的變化,覺得時間真是個美容師。
他低頭看著我,忽然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腦勺,一如既往的熟稔語氣:“笨蛋,回神啦。”
我笑了,咧開嘴笑得很歡,純粹的傻笑,笑得腮幫子都疼了。他也跟著我笑,嘴角的笑意真是耀眼,仿佛這么久的時間,我們從未分別過。
我開始拿這么久以來他所有失意的事打擊他,一字一句地數落著,最后感慨著加上一句,“吳嘉安,你真是糟糕透了,還是我比較厲害。”
“是呀,你太厲害了。”他附和道。
我看著他依舊好看的臉龐,眉眼有著深深的疲憊感,漆黑的眼里依舊還有我的倒影,卻沒了從前耀眼的光芒閃爍。我忽然好懷念那個自信、懵懂的少年。
“吳嘉安,我喜歡過你。”
他居然笑了,半天才說:“這個啊……我猜到過,一直沒敢問。”
我怔了片刻,輕笑了。原來你以為你掩藏得無比完美的秘密,其實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忽然明白了從前他為什么不問問我為什么要在楊綠面前哭,為什么對于他這個朋友那么在乎偏執,因為他全都知道啊。他溫柔地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嘆了口氣,“吳嘉安,我已經不再那么用力地喜歡你了。”
吳嘉安摸了摸我的頭,如同以往,“好可惜。”
“不可惜。”我跳起來反摸他的頭,然后嬉笑著跑遠。
就好像獨木舟寫過的,我只是這些年來一直站在你的右側,與你談天說地,陪你成長的女子。
這樣,似乎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