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之后”

【摘要】：施蟄存向來被稱為“新感覺”和心理分析的代表作家，其短篇小說集《將軍的頭》中有著卓越的心理描寫，但其作為歷史小說的價值卻一直以來沒有的到充分的討論。其中四個短篇小說均有原型人物，他們同五四之后受到啟蒙的一代一樣，追求自由與平等，遇到選擇與困境，直至最終消亡。施蟄存對歷史人物的取舍滲透著現代人的理解，他的歷史小說不僅在復述歷史的故事，也在復活和重塑著歷史和人類生生不息的困境。

【關鍵詞】：施蟄存；《將軍的頭》；困境

從施蟄存的作品刊載之初到今日，對其作品的評論大多集中在其“新感覺”或心理分析方面，三十年代蘇雪林在《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中就將《將軍的頭》稱為五四以后新文學的最優秀篇目之一，并對其中的心理分析大加稱贊。但《將軍的頭》這部作品集除帶有“新感覺”特征外，也同時帶有“新古典”的歷史小說特質。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創作始于1929發表的《鳩摩羅什》，在此之后他繼續發表了《將軍底頭》（刊于1930年《小說月報》21卷10號）、《阿襤公主》（刊于《文藝月刊》2卷10期，初名為《孔雀膽》，后改名為《阿襤公主》）和《石秀》（刊于《小說月報》22卷2號）。1932年1月，這4篇結集為《將軍的頭》。這一創作時期的施蟄存表現出了一代青年的革命激情，他先后加入了共青團和國民黨，加入了“文學工場”，創作出《追》《新教育》《花》等革命文學作品，還翻譯、編輯和出版了一批進步的革命的文學書籍。但是施蟄存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心中的轉變并不能配合筆尖上的“轉變”，甚至，有一個時候我曾想，我的生活，我的筆，恐怕連寫實的小說都不容易寫出來，倘若全中國的文藝讀者只要求一種文藝，那是我惟有擱筆不寫，否則，我只能寫我的。”[1]這時施蟄存將自己寫作的題材轉向了歷史小說。

一、《鳩摩羅什》中的“欲”之戒

《將軍的頭》中第一篇是《鳩摩羅什》，在南朝梁僧祐的《出三藏記集》中記載鳩摩羅什“光遂破龜茲……光既獲什，未測其智量，見年齒尚少，乃凡人戲之，強妻以龜茲王女，什拒而不受，辭甚苦到。光曰：‘道士之操，不逾先父，何可固辭。’乃飲以醇酒，同閉密室。什被逼既至，遂虧其節。”[2]在梁朝慧皎和尚的《高僧傳》卷二《晉長安鳩摩羅什》中也有記載：“什為人神情朗澈，傲岸出群，應機領會，鮮有論匹者。篤性仁厚，泛愛為心，虛己善誘，終日無倦。姚主常謂什曰：大師聰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種無嗣。遂以妓女十人逼令受之。自爾以來，不住僧坊，別立廨舍供給豐盈。”[3]這兩部佛教典籍中鳩摩羅什的“破戒”都是被逼迫的，但是在《晉書》卷九十五《藝術傳·鳩摩羅什》中記載：“嘗講經于草堂寺，興及朝臣、大德沙門千余人肅容觀聽，羅什忽下高坐，謂興曰：‘有二小兒登吾肩，欲鄣須婦人。’興乃召宮女進之，一交生二子焉。”[4]這里鳩摩羅什的破戒變成了他自己主動的行為，《晉書》還刪掉了《出三藏記集》和《高僧傳》中對鳩摩羅什譯經工作的詳細記載，還對鳩摩羅什圓寂后的“唯舌不灰”歸因于他會西域法術。《晉書》作為史書與僧侶所作的著作有差別是很正常的，因為作者的立場不同，而顯然施蟄存的《鳩摩羅什》取材于《晉書》中的記載，而《晉書》雖然是中國設館修史的開端之作，卻遭到儒家正史標準的質疑，其中記載的人物在力圖保持儒家正統的權威性時卻不時流露魏晉名士放蕩不羈的情趣。《晉書》中添加“索女”以及鳩摩羅什為證明自身有戒行而吞針的情節，使鳩摩羅什的形象帶上了魏晉風流倜儻的味道，在施蟄存的《鳩摩羅什》中，鳩摩羅什作為一個佛教人物他的背景幾乎沒有被提及，比如他譯介的佛經，還有他宣揚的佛經無法被漢地大多數僧人接受時他所付出的努力，但圍繞破戒和圓寂的部分卻異常奇光異彩，這使鳩摩羅什的形象游離出宗教文化而趨向史傳傳說，施蟄存在三十年代選取這樣一個人物，選取他“破戒”的故事，這是情感戰勝了理智，個人選擇戰勝了信仰，是在現代文化之中對“把持”這樣的傳統的反思。

二、《將軍的頭》中的“忠”之戒

《將軍的頭》第二篇小說中的花驚定也是在歷史上確有其人的，《蜀中名勝記》：“花卿，字敬定，本關中人。唐至德間，從崔光遠入蜀，討段子璋有功。后平寇亂，單騎鏖戰喪其元，猶操戈至東館鎮，下馬沃盥。適遇浣紗女謂曰：無頭何以盥為？遂自僵仆，居民葬之。”[5]《舊唐書》中的《崔光遠傳》中也有關于花卿的記載，杜甫也有《贈花卿》：“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6]，以及施蟄存當做題記的這一首《戲作花卿歌》兩首關于花卿的詩。施蟄存再一次選擇了一個歷史上確有其人的角色作為主人公，但花將軍與浣紗女之間的故事史書中并沒有記載。花驚定是忠誠的，自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剛正的男子漢”[7]，但是他即是大唐將軍又是吐蕃后代的身份使他充滿了茅盾，花驚定也是正直的，他對于士兵的不道德行為進行嚴懲，堅定的把持著心中的戒律，身經百戰，把戀愛這種事情一向認為是“一個人在平靜的生活中自棄地去追尋著的煩惱”。[8]但在遇見美麗的少女之后，他第一次打破了心中對于戒律的固執，最終導致他陷入了“江山”還是“美人”的焦慮之中。他的這種對于“戒律”的動搖以及最終為了少女的恍惚讓他死在了戰場。在《將軍的頭》中花驚定表面上是在為自己漢人吐蕃的雙重身份焦灼，但是這種罕見的關乎自身少數民族身份的焦慮在三十年代時期是罕有讀者能夠理解的，而花驚定在愛欲與家國之間的徘徊卻是很容易讓人動容的，正如《現代》第一卷第五期的《書評·將軍底頭》上所說：“讀這作品的人，是沒有不被那一幅沒有頭的花將軍在馬背上沿溪走去找他的愛人的陰森而奇麗的圖畫所感動的。”[9]花驚定在這里再次打破了戒律，忠君報國這一儒教國家數千年延續與恪守的戒律被打破了。《將軍的頭》中這關于個人愛欲與家國情懷之間的思考無疑帶上了三十年代的色彩，帶上了施蟄存自身對于個人愛欲與國家的思考，施蟄存企圖到歷史中去尋找意義，尋找對現實的印證，用現代的眼光去重新審視歷史，發掘歷史的內在底蘊。

三、《石秀》中的“義”之戒

《石秀》這篇小說取材于《水滸傳》，也是《將軍的頭》短篇小說集中唯一一個在正史中沒有原型的角色。在《水滸傳》中石秀是一個俠肝義膽的好漢，施蟄存在創作這篇小說時，基本遵循了《水滸傳》中的情節沖突，但是他加進去了大量的石秀的心理描寫。英雄好漢在《水滸傳》的語境里是一個特定的概念，有著群體身份特征。首先體現在忠義上，其次就是女色禁忌，這與革命文學中的斗士是類似的，女色成為了一塊英雄的試金石。嚴家炎在《中國小說流派史》中說道：“在施蟄存筆下，石秀幾乎完全成了現代資產階級色情狂和變態心理者，成了佛洛依德學說所謂‘性的沖動’與‘侵犯沖動’的混合物……用這種指導思想塑造出來的石秀，哪里還有多少宋代人的氣息，分明打著現代超級色情狂者的印記！”[10]盡管嚴家炎全盤否定了用佛洛依德的理論解讀石秀的觀點有待商榷，但的確我認為施蟄存寫《石秀》也不是一味的在試用和套用佛洛依德理論。

在石秀眼中，潘巧云是具有雙重身份的，其一是義兄楊雄的夫人，其二是勾欄中的妓女，石秀從最初見到潘巧云開始，就陷入到情欲與義氣的茅盾之中，石秀一直遵守著“朋友妻，不可欺”的中國傳統男人的戒律，但到第五章翠屏山石秀終于借楊雄的手殺掉了潘巧云之后，石秀的變態情欲達到了頂峰。從旁觀者變成劊子手這一角色的轉換其實是對潘巧云的另類占有，石秀英雄好漢的形象消解不見，而對石秀內心“偽道德”的反諷躍然紙上。如果說《將軍的頭》打破的是“忠”的戒律，那石秀心中對兄嫂的種種邪念打破的就是“義”的戒律，而施蟄存正是通過這種對打破戒律的“偽道德”的反諷，達到對歷史的嘲諷與解構。從這點出發可以看出，施蟄存所追求的絕不是歷史的真實，他挑選歷史人物其創作意圖不在于探究歷史真相，而是通過對歷史的解構達到對人性真實的表達，所以歷史在施蟄存手中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正是通過篩選歷史題材，找到歷史人物身上隱蔽的欲望書寫，來實現對人物內心真實欲望的挖掘，因此，施蟄存所開創的歷史題材具有了不同以往歷史小說的內在心理模式，從而實現了施蟄存式的歷史寫作，這是施蟄存參與三十年代歷史書寫的創新之處也是其歷史題材小說的價值與意義所在。

四、《阿襤公主》中的“情”之戒

《將軍的頭》小說集的最后一篇是《阿襤公主》，這篇小說中有雙重的主角，對阿襤公主和段功都進行了大量的心理描寫。無論是段功，還是阿襤公主，內心都是充滿了焦慮與掙扎，“種族”和“情欲”兩種背馳的力量在不停的角逐著。段功，作為大理的總管，對他的族群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恢復故國的重任理應由他來承擔，可是他心愛的阿襤公主卻是敵人的后代。阿襤公主的境遇和段功如出一轍，徘徊于殺掉大理段總管與忠實于自己的丈夫之間。

無論是正史《滇載記·大理十一總管·段功》中記載：“紅巾既退，梁王深德段功，以女阿襤公主妻之，為奏授云南行省平章，功自是威望大著于西南。”[11]或是郭沫若查到的在《昆明縣志》中的記載：“今考龍王廟祀元平章段功，阿姑獄廟祀梁王女阿蓋。”[12]阿襤公主和段功都是忠貞的代表，且受到了民眾的崇拜，但施蟄存在這篇小說中再一次沒有選取那些“光明”的成分，而挑出了這些角色邊縫之中的細小波動。“人們都知道他所留戀的是善闡城中的美人和歌舞，而那日夜嗚咽著亡國濤聲的西洱河邊的故都，已不在他記憶中了”[13]“忠勇”的段功已不記得亡國之痛，“只要自己重新有阿襤公主的溫馨的肉體在懷抱之中，重新過著那奢華逸樂的生活，就什么都不妨犧牲一下”[14]他甚至覺得對國人的允諾和跟隨他的兵卒都是可以欺騙的。而“貞烈”的阿襤公主在接到父親讓她毒殺段功的命令后，其反應也和“忠貞”沒有絲毫關系，毒殺段功“對于自己是一點沒有什么好處的”[15]施蟄存將英雄傳奇解構為世俗人生，段功和阿襤公主退下了神壇，他們再一次打破了“大國”與“小我”之間的戒律，他們被消解為世俗世界中的普通人。

結語

施蟄存早在主編《現代》伊始，就反對追求功利的文學。即使是在烽火連天、全民抗日的四十年代，他仍然堅持自己的純文學立場，到了晚年，施蟄存在《“文”而不“學”》仍然沒有改變他的文學理念，“文學不是一種‘學’，既不應把文學與哲學、科學相并列，做學院式的深邃研究，也不應把文學作為一種政治宣傳的工具，把文學的地位抬的過高，就會使文學家認為自己是一種超乎文學家以上的人物”。[16]在三十年代，施蟄存在意識到自己筆尖與心中的錯位后，就到歷史中去尋找意義，或者是對現實的模擬，或者是對現實的逃離。熟悉中國古典文學的他當然知道與大勢逆流十分危險，但做一股“潤物細無聲”的涓涓細流卻是未嘗不可。施蟄存的歷史小說當然不能當做正史來看待，他自己也曾說：“一切都僅僅是為了寫小說，從來沒有人在小說里尋求信史的！”[17]但是他在挑選這些歷史題材和其中取舍的動因卻頗值得我們去思考。《鳩摩羅什》發生在東晉時期，當時后秦的姚興稱霸北方與東晉對立，而姚興為了籠絡民眾才派兵迎接了高僧鳩摩羅什，希望借由佛法統治國家；《將軍的頭》發生在安史之亂的末期，吐蕃入侵四川的時期；《石秀》發生在我們很熟悉的北宋末期水滸之亂時期；《阿襤公主》發生在元末農民起義，紅巾軍攻打元朝的時期，這四個短篇，無一不是發生在中國或是內憂或是外患的危急存亡的時刻，而其中的人物，或高僧或英雄，又無一不是刊載史冊的人物，這些人物內心都一邊持有著或者忠君或者報國的清規戒律，中國儒家幾千年根深蒂固的仁義禮智信，一邊也殘存著縱然是英雄豪杰也難以逾越的情與欲，而其結果都是情欲打破了戒律，中國傳統的理想型人格在個人覺醒與啟蒙之后灰飛煙滅。魯迅說《故事新編》是要“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18]，而施蟄存的《將軍的頭》卻是將英雄的祖墳刨了一下，讓英雄走下神壇，讓英雄同凡人一樣有愛憎、有情欲，有“破戒”之后的苦悶與迷茫。當鳩摩羅什破除了色戒，花驚定打破了忠的界限，石秀打破了義的界限，段功和阿襤公主拋棄了國家之后，他們得到了什么？當他們拋棄了傳統道德與倫理之后他們并沒有像他們想象中的滿足。鳩摩羅什的枯爛、石秀的攤倒、花驚定、阿襤公主、段功的死亡，打破傳統價值戒律之后，他們都已經消亡了，而這些英雄所遇到的選擇與困境是在亂世時頻頻遇見的考驗，他們同五四之后受到啟蒙的一代一樣，追求自由，追求平等，但他們面臨的考驗也是人類幾千年亙古不變的。施蟄存對歷史人物的取舍滲透著現代人對英雄好漢的理解，他曾說過：“越是時代性的作品越不能長久”[18]，他的歷史小說不僅在復述歷史的故事，也在復活和重塑著歷史和人類生生不息的困境。

注釋：

[1]施蟄存，《十年創作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 996年，第632頁。

[2]梁朝僧佑，《出三藏記集》，中華書局，1995年，第533頁。

[3]梁朝皎然，《高僧傳》，中華書局，1992年，第46頁。

[4]唐朝房玄齡，《晉書》，遠方出版社，2006年，第290頁。

[5]曹學佺，《蜀中名勝記》，重慶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95頁。

[6]周嘯天，《唐詩鑒賞辭典》，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819頁。

[7]施蟄存，《十年創作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 996年，第160頁。

[8]施蟄存，《十年創作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 996年，第160頁。

[9]《書評·〈將軍底頭〉》，《現代》，第1卷第5期（1932年 9月）。

[10]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159頁。

[11]楊慎，《滇載記》，中華書局，1985年，第318頁。

[12]郭沫若，《郭沫若選集 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39頁。

[13]施蟄存，《十年創作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 996年，第213頁。

[14]施蟄存，《十年創作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 996年，第217頁。

[15]施蟄存，《十年創作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 996年，第233頁。

[16]施蟄存，《北山散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501頁。

[17]施蟄存，《北山散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59頁

[18]魯迅，《魯迅雜文書信選》，文化大革命時期內部發行，1972年，第244頁。

[19]施蟄存，《北山散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2頁。

參考文獻：

[1]施蟄存.十年創作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2]施蟄存.北山散文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3]施蟄存.沙上的腳跡[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

[4]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

[3]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