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葉落時又憶君

又是一年“黃葉落”的時節，我站在巷口，看瑟瑟秋風卷起遍地黃葉，深巷中的老屋苔痕斑駁，顯得愈加蒼涼。然而在我的記憶里，這里的空氣中曾久久的飄蕩著微苦而熨貼的藥香……

我自小患有過敏性皮炎，每每發作時奇癢難忍，大小醫院的藥膏藥水，林林總總也用過幾十種，總是略有好轉卻無法斷根。有人向媽媽推薦了國醫堂的老中醫——王醫師。據說，王醫師已年逾古稀，雖名聲遐邇，卻一直偏居一隅，在小巷深處的開了一家“國醫堂”，為各種病人把脈送藥。那時我只是讀小學的孩子，末料到初診的那一天會永遠印在我的記憶中。

一條深巷，幾進老屋，屋外幾棵樟樹，樹冠如蓋，投下遍地陰涼。走進大門，門兩側擺著水缸，缸里荷花開得正好。正廳門正中有一匾：為正楷“國醫堂”三字，門上一副對聯，卻是難認的狂草，我辨認了許久方才念出：但愿人無病，何妨我獨貧。我至今記得，那一瞬間，熱愛傳統文化的我心中涌動上來的難以言說的美妙。

穿過正廳，媽媽帶我走進了王醫師的診室，診室的西面有一張幾案，案上陳列著筆墨紙硯，東面墻正中掛著一幅墨竹圖，疏落有致，自成韻味。王醫師讓我坐下，我端詳著他，他并不顯老，身材略胖，不似我想象中的仙風道骨，然而他是那么和藹，一舉一動皆透出淡然和從容。他一邊細細替我把脈，一邊詢問著我。看完后他好似成竹在胸，說我的體質是脾胃虛，皮炎是因此而起，外用藥膏只能堵不能疏，一旦停藥極易反復，而中藥就是由內而外施藥，方可治本。他拿起毛筆在一方白紙上寫著：白術15克、黃芪生片20克、白芍15克……然后告訴我，每周來一次續診。

接下來我每周都到國醫堂，王醫師望聞問切始終如一，并不曾有絲毫馬虎。大約是第二次去時，他突然頗有興致地問我：“名字中的‘韞珂’二字是出自陸機的《文賦》嗎？”我略有些驚異，答：“是啊，您知道？這個韞字有不少人認錯呢！”他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輕聲念道：“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我有些驚喜，答：“王醫師，這名字是我媽媽起的，她希望我成為有內涵又不張揚的人。”王醫師點點頭：“石頭看著很普通，但卻包藏著美玉，使整座山也熠熠生輝，這個名字起得好。做人還是要含蓄而內斂，低調些好。”那次以后，我便與王醫師熟絡起來。我漸漸知道，原來王醫師是中醫世家第五代傳人，他自幼讀的是私塾，因此精通國學，書畫亦是精熟，國醫堂的匾額和對聯及墻上的墨竹均出自他手。每次等候抓藥時，我便和王醫師談天說地，他并未因我的年幼而敷衍我，反而因為我對傳統文化的熱愛而對我悉心教導。記憶中，我因正跟隨外公研習書法，曾一時“技癢”拿起他桌上的筆墨涂寫，他十分認真地指導我用筆的起承轉合。記憶中，我曾因國醫堂門前的水缸內只養了荷花、卻沒有魚而可惜，故意頑皮地問王醫師：“為何不養些小金魚，不覺得少了點兒‘魚戲蓮葉間’的趣味嗎？”不料王醫師也調皮地回答我：“之前是養了魚的，不過那些魚兒都跟著莊子化蝶去了！”讓我捧腹大笑。記憶中，他曾和我說起藥王廟的故事，我這才知道寧紹巷里那座前后兩殿的老屋記念的原來是我們衢州的藥王劉光大。劉光大精通理學、醫學，在元朝至元23年（公元1286年）被任命為衢州醫學提領，他一方面治病救人，一方面傳授藥理，威望甚高。后世同仁以他為榮，捐資建立了藥王廟。我親眼見到有遠道而來的病人，未帶夠抓藥的錢，王醫師便效仿他的前輩劉光大，把藥送給了病人。記憶中，王醫師也曾向我和媽媽說起，自己的兩個兒子都不肯學習家傳醫術，嫌棄中醫太過枯燥，收過幾個徒弟也皆半途而廢。我至今記得王醫師嘆著氣說：“可惜啊，這可是我們的國粹呀！”記憶中，有時在我后面還有病人，我便退出診室，坐在屋外天井的石凳上看里間藥房的姐姐為我抓藥，藥房的三邊墻全是藥柜，密密麻麻的小柜子上貼著奇奇怪怪的藥名，讓我眼花繚亂。七張包藥的黃紙平攤在桌上，姐姐一手拿著厘戥一手抓起中藥傾在紙上，手起藥落，節奏分明如行云如水，那樣從容不迫的優雅氣度只有這一室藥香才能浸染出來。

幾個月后，我發現身上的皮疹在一日日地消退，心中又驚又喜。那天再到國醫堂，王醫師搭著我的脈露出了笑容，他說我的皮炎已基本好轉，只是每年“青草發、黃葉落”的時節容易復發，要我每年這兩個時候到他這里吃幾帖藥便好了。我驚訝于他對我的病情了如指掌，更驚訝于他用“青草發、黃葉落”六字便將春秋二季形容得如此有生命的滄桑感。也許因為我病情好轉，那天王醫師興致頗好，同我說了許多話。他說每年“青草發”是生命的起點，世間萬物皆在蓬勃生長，疾病亦由此萌生，而“黃葉落”則是生命的終點，萬物蕭瑟，人的體質也變差，疾病容易復發，只要把握好這一始一終，我的病便無礙了。他細細說著，盡管有些我不能聽懂，卻仍能感受到他的一言一行間已參透了生命的從容。

我上了初中，然而一年兩次到國醫堂從未間斷。初中生活比以前緊張得多，我能在國醫堂逗留的時間越來越短，但這里恰似一方樂土，總能讓我感到輕松熨貼。我喜歡沉溺在這滿室的藥香中，從一個個漸漸痊愈的病人身上感受中醫的博大精深，從“紅娘子、白頭翁、紅花、青黛”等一個個別具詩意的藥名中窺視傳統文化的風雅韻味，也領悟著王醫師那謙和有禮、樂善好施的君子之風和貌不驚人卻滿腹才學的魅力修為。

又是一個“黃葉落”的時節，我上高中了。然而某天回家，媽媽卻帶回一個噩耗。她告訴我，在幫我電話預約看診時，接電話的卻是王醫師的大兒子。他告訴媽媽，王醫師因年歲已高，突然離世了，他走得很匆忙，從發病到離去僅僅過了兩天，還說：“父親走了幾個月了，還是有好多人來問他。”

我默默地低下了頭，只感到壓抑的喘不過氣來，連媽媽后面說了些什么也未聽清。記憶深處的那些畫面一幕幕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想起他和藹的面容，不凡的談吐，望聞問切的得心應手，開藥時的認真嚴謹。這位老人已經不在了，我記得那年秋天他曾說：“‘黃葉落’是生命的終點，世間萬物皆不能躲過。”是了，如今已是“黃葉落”的時節，他也走到了生命的終點，這樣的必然與偶然，正如年年秋葉飄落。

當我匆匆趕到國醫堂時，這里已經人去樓空，我彷徨在這條無人的深巷中，心空洞得像被蠶食過一般。末秋時節，屋前梧桐葉已落盡，不復昔時盈盈綠蓋的模樣，我的眼眶不由自主濕潤起來，我想起那張擺著筆墨紙硯的書幾，那天井里郁郁蔥蔥的花木，那屋檐上伶俐輕盈的雀兒，還有那藥房里的優雅姐姐，不知今后他們去向將何方呢？我突然想起王醫師的醫術亦無人繼承了，“可惜啊，這可是我們的國粹啊！”王醫師的感慨猶在耳邊。

我抬起頭，夕陽正在深巷的盡頭一寸一寸地墜下去，我感到心中的一些東西也隨著那夕陽一起墜落，曾經一代代口耳相傳的精妙醫術隨著王醫師的離去而被永遠遺忘。漸漸被人們遺忘的還遠不止這些，多少民族文化離我們的生活越來越遠，多少手工藝面臨著無人傳承的絕境，多少文物古跡得不到合理有效的保護……也許，我無法改變任何現狀，我只愿意將記憶中關于王醫師和國醫堂的片段保留得長久一點，清晰一點，永遠不要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