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文史料中關于吐蕃的描述呈現出零碎、分散的特點。不僅如此,許多著述性質的史料,如《通典》、《舊唐書》、《新唐書》及《資治通鑒》還存在前后矛盾,以偏概全,欠考證等不足之處。林冠群先生在其論著《掀開蓋頭——唐代吐蕃的真面目》中對與吐蕃有關的漢文文獻載記的錯誤進行了嚴謹考辨和仔細梳理,本文將對其中提到的三處謬誤,結合筆者自身的學習經歷,談談對于史料運用的幾點思考。
【關鍵詞】:吐蕃;史料;林冠群
陳寅恪先生曾用“吐蕃一族之興廢,關系吾國中古史……”[1]來概言吐蕃在我國歷史的重要地位。誠然,吐蕃在其兩百年的政權更迭變換演進中,不僅對其自身,對當時的唐朝,后代的西藏,尤其現今西藏的生存發展有著重大影響。而了解吐蕃,揭開吐蕃的神秘面紗,漢文史料無疑是研究和構建古代吐蕃歷史的最重要的史料之一。
林冠群先生《掀開蓋頭——唐代吐蕃的真面目》一文收錄于《西北民族論叢》第八輯,分前言、漢文文獻載記的錯誤、有關唐代吐蕃史論著的商榷、治唐代吐蕃史之管見——以松贊干布生卒年為例和小結五個部分。從史籍文獻到現當代論著,包舉海內外吐蕃史研究的成果及仍需商榷的問題,系統地闡述了古今中外學者在吐蕃史研究中存在的“無識于史料批評”、“無能力分辨史著良莠”、“不起疑引用教法史料”和“引述錯誤累累的書籍”的現象。按林教授的話說,他的這篇文章旨在對有關吐蕃史的史料和研究成果“作一檢討”,向吐蕃史研究“進一家之言”。[2]
與古代對其他邊疆民族的記載一樣,漢文史料中關于吐蕃的載記也呈現“小呈現、大分散”[3]的特點。不僅如此,許多著述性質的史料,如《通典》、《舊唐書》、《新唐書》及《資治通鑒》還存在前后矛盾,以偏概全,欠考證等不足之處。林冠群先生其文的第二部分對與吐蕃有關的漢文文獻載記的錯誤進行了嚴謹考辨和仔細梳理,本文將對其中提到的三處謬誤,結合筆者自身的學習經歷,談談對于史料運用的幾點思考。
一、“吐蕃為狗種”
根據《資治通鑒》記載突厥余部小殺(默棘連)對唐使袁振的一段話:
吐蕃,狗種;奚、契丹,本突厥奴也,皆得尚主。突厥前后求婚獨不許,何也?且吾亦知入蕃公主皆非天子女,今豈問真假, 但屢請不獲,愧見諸蕃耳。[4]
胡三省據此注:“西戎,古曰犬戎,故謂吐蕃為狗種 。”同時《新唐書·突厥傳》也記載:“吐蕃犬出也。”表面上,這兩則史料明確記載吐蕃為“狗種”,是“犬出”,但林冠群先生認為此說法有誤。
通過列舉《舊唐書·吐蕃傳》:“若心遷變,懷奸反復,神明鑒之,同于羊狗”以及《冊府元龜》中有唐、蕃外交之時,有刑狗為誓的記載,說明狗與其他吐蕃牲畜的地位無殊,表明“吐蕃為狗種”的說法很難成立。而突厥余部默棘連所說“吐蕃狗種”,聯系上下文便可知,那是因為突厥屢次向唐請“和親”之請,遭拒,默棘連便向唐使抱怨,為何“狗種”吐蕃都能娶唐朝公主,這里“狗種”只是請婚遭拒后,內心不平衡抱怨的語氣,而非吐蕃起源于犬類。
此外《舊唐書》卷一九六上 《吐蕃傳》記載:“拜必兩手據地,作狗吠之聲,以身再揖而止。”《新唐書》卷二一六上 《吐蕃傳》記載:“拜必手據地為犬號,再揖身止。”他也認為是“唐人鄙視丑化吐蕃的最佳寫照”[5]。
此處錯誤的特點是記載不實,這是很多史料載記中都有的。因為通過前人遺存史料進行加工編纂,很難保證百分之百的客觀如實,加之政治因素和自身立場的關系,文獻記載中多少會出現主觀情緒及臆斷情況。非但文獻史籍如此,現代著述也不乏這樣的情況。這讓我聯想到兩個例子——
其一,是陶然士關于羌族的“猶太后裔說”。
陶然士( Rev·Thomas·Torrance,又譯為托馬斯·托倫士、陶倫士) 是清末明初進入岷江上游四川境內進行傳教的英國新教傳教士,得出“羌族”是“華西猶太人”和“中國最早的傳教士”的結論。
他所處的那個特定歷史環境,正是中國開始接受西方“民族國家”觀念,逐步形成“中華民族”認同的過渡時期。陶然士帶著“以語言、體質、文化來界定‘民族’的概念” 和英國圣公會的背景來到華西傳播福音,意外發現羌族的宗教典禮與《圣經·舊約》的記載十分相似,且兩者幾乎“源自同根”。隨后陶氏經過逐步考察,最終確信羌族是“中國西部的猶太人”,并且是“中國最早的傳教士”[6]。
這一觀點雖早已被葛維漢、加曼以及當今學者所否定,但在當時他的這種觀點卻具有特殊的時代意義,并且對羌民造成了實質的影響。另外,也有部分羌民因為不愿意再被看作“蠻子”,受到漢人欺壓,而有意謀求“猶太人后裔”身份的保護,故意附和陶然士的說法。這樣,一個本被推翻的觀點,一則不實的記載,卻因為各自的信仰和利益需求在陶然士和羌民之間產生互動,共同創造了新的信仰和認同,這便是不實史料記載對后世產生的影響。
同樣,第二個是王明珂在《華夏邊緣》一書中提到的“一截罵一截”[7]的例子。
20世紀80年代之前,由于封建思想意識和各種政治運動的存在,北川地區村寨的人認為被稱為藏族或是羌族頗有被歧視的感覺,相對下游的人稱上游地區的人為“蠻子”,都含有鄙夷的意味,故大家對“蠻子”這個稱號都避而遠之。所以每當外來人詢問誰是真正的“蠻子”,或者兩方發生沖突時,下游的人就稱上游的人為“蠻子”,也以此為罵人的話,而上游的人就會罵更上游的人,依次北上,于是出現了一截罵一截的現象。顯然,后人研究此地區的羌族源流,并不能以此為證據從而下結論。
王明珂曾指出歷史文獻并不是一個“真偽史實集結而成的史實庫”,而是一種“社會記憶”[8]。族群在其發展演進的過程中會強化某些集體記憶,以此加強凝聚力和自信心。正如前文“吐蕃為狗種”和“猶太后裔說”的觀點,雖一古一今,但之所以出現這樣不實的載記與結論,并對后世產生過一定時期的影響,則是受了記錄者當時的身份立場或是認知水平的影響,反映了作史者的時代背景;同樣,族群也會“結構性失憶”[9],創造新的有利于自己的新的集體記憶,“一截罵一截”便是例證。
無論是被強化的集體記憶還是被選擇的“結構性失憶”,這樣被記載流傳下來的文獻和論述并不能不假思索地作為我們的研究論據來使用。可見,亦古亦今,無論是歷史文獻還是現當代論著,文本載記中總是會存在歪曲不實之處,深究其原因,歷史背景,創作動機,不一而足。對于我來說,教訓便是不可偏聽全信,史料在使用之前還要仔細推敲,小心考證。不可毫不起疑地便拿來使用。
二、“婦人無及政”
《新唐書 》記載吐蕃“婦人無及政”。《冊府元龜》亦載吐蕃“女子無敢干政”。林冠群先生認為此類記載有誤。他通過其著作《唐代吐蕃歷史與文化論集》列舉的墀瑪蕾、蔡邦妃論述,證明她們均有從政經歷,尤其是墀瑪蕾,她還以國母贊普祖母身份,“及政”、“干政”,甚至“主政”[10]。更有《新唐書》卷二一六記載:“贊普之祖母遣其大臣悉熏熱來獻方物,為其孫請婚”。經過林冠群先生在文中的論述,我亦認同他的觀點:不但吐蕃婦人有攝政之實,更可見漢文史料中有前后自相矛盾之處。
通過這出謬誤,我想到曾經初學寫論文的經歷。筆者本科為歷史學,平時閱讀不深不專,文獻功底弱,待到要做某一題時,方才檢索那方面的文獻,挑出可以支撐文章觀點的條目,編排整理,蒙混過關。前不久看了嚴耕望先生的《治史三書》[11],發覺自己的做法大錯特錯,本末倒置。
以正史為例,嚴耕望先生認為,閱讀時不可“以自己研究的題目為主,一目十行的去翻材料”[12],可將研究題目放于心中,要從頭到尾,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后一個字”[13],一面尋覓所需的材料,隨時摘錄,一面廣泛注意題目之外的各種問題。這不僅對一個時代有概括性的認識,也避免了遺漏重要材料的可能。在閱讀到林教授指出史料載記中類似“婦人無及政”前后矛盾的現象,再聯想起嚴老在書中的告誡,我不禁有些臉紅。這也再次是我明白,以后閱讀史料還是要踏踏實實,這件事上沒有捷徑可以走,有的時候看似自己速度快了,其實遺漏錯過更多重要的東西,反而是慢了。所以在未來的學習中,我也要時刻提醒自己,萬萬不可重蹈覆轍。
三、“以手捧酒而飲之”
《通典 》 卷一九〇《邊防六》西戎二吐蕃條記載:
……俗養牛羊取奶酪供食……不食驢馬肉,以麥為麨……無器物以手捧酒而飲之,屈木令圓以皮作底就中而食……[14]
《舊唐書》卷一九六上《吐蕃傳》記載:
……接手飲酒,以氈為盤,捻麨為惋,實以羹酪,并而食之。[15]
《新唐書》卷二一六上《吐蕃傳》記載:
……其器屈木而韋底,或氈為盤,凝麨為碗,實羹酪并食之,手捧酒漿以飲。[16]
林冠群先生認為漢文文獻中記載吐蕃“無器物以手捧酒而飲之”[17]的說法不實。理由大致可歸納為四點:其一,通過分析,他認為吐蕃當時的手工業發展水平足以制造餐具等木碗,既然有吃飯用的餐具不可能造不出喝酒用的器皿;其二,酒為谷物釀造頗為珍貴,用手引用易造成浪費,不合情理;其三,當時已有碗貼身入懷放的社會習俗,合理推斷出飲酒時亦然;其四,藏人有在領受敬供神袛酒水時,絕不用碗,必以手承之,以示敬意的宗教禮節。通過以上四點,他認為此類載記不實,而不實的原因可能是唐使在吐蕃看見的只是蕃人在特定場合,即是在領受敬供過神袛的酒水,而誤以為此乃蕃人飲酒的一般習慣,載之于書。
此處謬誤是因為以偏概全,把個別現象等同于了普遍做法,為后人了解當時真相帶來不便。這便讓我想到,我們如今在做田野時,也可能犯同樣錯誤,由于不太了解當時當地的習俗情況,又不加以深入調查研究便記錄在案,反倒易寫出與真實情況有出入的論述。
結語
林冠群先生的文章中還論述了中外學者現代論著中值得商榷的地方,本文僅列舉其中三處漢文文獻的載記錯誤,可將其分別歸納為:記載不實、前后矛盾和以偏概全。分析錯誤的形成原因,引發了筆者對于自身經歷和今后學習的幾點思考。做學問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把學問做好就更不容易。不論是歷史學還是民族學,對于史料的習得、鑒別、運用都是學習研究過程中極其至關重要的環節。不論是傅斯年所云“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18],還是王國維“二重證據法”中地下之新材料和紙上之新材料,通過這次的思考,我深感研究時所面臨的史料,不論是地下的考古發現還是文獻古籍,無時無刻無地不面臨著大大小小的陷阱,稍不注意就可能引述了不實的文獻,得出錯誤的結論。唯有打好基礎,不斷豐富自己,廣泛閱讀史料,仔細甄別考證,才有可能做出負責任的研究。
[1]林冠群:《掀開蓋頭——唐代吐蕃的真面目》,《西北民族論叢》第八輯,第28頁。
[2]林冠群,前引文,第28-80頁。
[3]吳玉貴:《古代吐蕃漢文史料編年輯考(638-663)》,《中國藏學》2012年第S1期,第277頁。
[4]司馬遷編著:《資治通鑒》卷二一二,唐紀二八開元十三年四月,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3月。
[5]林冠群,前引文,第32頁。
[6]池翔:《想象的他族:英國傳教士陶然士的羌族認知》,《東岳論叢》,2012年第4期,第94-101頁。
[7]參見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4月。
[8]王明珂,前引書,第48頁。
[9]王明珂,前引書,第28頁。
[10]林冠群,前引文,第34頁。
[11]嚴耕望:《治史三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
[12]嚴耕望,《治史三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第18頁。
[13]嚴耕望,前引書,第18頁。
[14]杜佑:《通典》卷一九〇《邊防六·西戎二·吐蕃》,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12月。
[15]劉昫:《舊唐書》卷一九六《吐蕃傳》,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
[16]歐陽修:《新唐書》卷二一六《吐蕃傳》,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
[17]林冠群,前引文,第30頁。
[18]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載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廣州:商務印書館,1928年,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