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張臉都是水腫,捏起來根本沒有感覺,我都不能確定我是否還活著。
邁進陽臺的那一步,陽光全部沖過來包裹著我,或許是太久不見光,覺得刺眼得很,灼熱得很。我把ES rappelt im Karton放到最大聲,一條一條的刪除通話記錄,這密密麻麻的串串符號中,吃貨張這三字出現的次數顯然位居第一。倘若形影不離是真,兩年以前,那便是吃貨張與我。兩年再往前的十八年,我們都窩在同一所幼兒園,直到小學,直到初中,直到高中,甚至大學。
吃貨張接電話時,她那被中的棉絮都被傳送到我這頭,還夾著溫熱。我哇的一下哭了起來,千言萬語都化作了這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咿咿呀呀。我不知道從嘴縫中滑出了怎樣的詞語,呼吸都被眼淚逼的粗魯。唯一一句我自己能聽得懂的,是在全身力氣都用光之后。我說我想你了,我要來找你。吃貨張也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她說你來吧,在下雨,記得拿傘。
從飛機上下來又換乘了高鐵,一路上都是暈暈乎乎的。或許是路途太遠,又或許是前幾天的夜不能寐,疲憊漸漸明顯起來。
一下車便感覺到了出自泥土的雨味,吃貨張在婁底的出站口,撐著一把小花傘,滿面春風。兩年前最后一次見她時,還是個假小子,留著利落的短發,如今頭發已經齊肩長,把圓圓的臉遮住了一半,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美人兒。我的腳步慢了下來,好把我甚是想念的人看久一點,自己的心也逐漸安穩下來。忘不了的是,我倆一人出資五角分享一盤麻辣粉,辣的把從缸里的涼水灌進肚,這樣才是滿足。她在數年的吃喝中保持著歡樂不斷的狀態,卻不是那種我探討家長里短、心靈雞湯的閨蜜,此時此刻,我清楚只有她才能將我拔出泥潭。
淅淅的的雨成了我的安眠劑,整整半天的光陰。剛醒時覺得容光煥發,不到一小時,又困得晃晃悠悠。吃貨張說,你要是光睡覺,何必還要費盡周折換個鋪?
再出門時,只感覺溫度驟降。我們在冷水中又輾轉了幾趟車才終于抵達了鳳凰,吃貨張已經設計好了這幾天的行程,衣食住行樣樣到位,我只管跟著她走。青旅的老板很健談,但評論上說他是個小帥哥,顯然成功的騙到了我們。一只喵在待客廳高傲的竄來竄去,最終窩在吊椅上撓起了癢癢,舒服得很。老板說千萬別摸,它剛喝完酒,醉著哩。給貓,喝酒?過客們怕是已經目睹了老板給貓喂酒的颯爽英姿。
剛來的時候沒有好好地看一眼這個地方,心里只想換掉腳下濕冷的浸透了風霜的小船鞋。而此時此刻足下已溫暖,南華橋海拔最高,視野最廣,便看見江山如畫。說遠山的靄濃濃,卻不知羞地留下了披著紗的豐腴體態,說近山的霧淡淡,卻是袖揮不去的疊疊暗涌。兩岸的客棧、商鋪和飯館無規劃地穿插著,江邊最是集中,被架在半山腰和山頂的房屋逐漸稀落,小樓們同我們并排,深情地望著沱江的水緩緩地流。暗綠嫣然,能看見淺表隨波擺動的水草。洗衣的人將床單在江中漂水后,鋪在石階上,用木板反復的拍打,蘸出了水花蹦得老遠。隱隱的嫩芽又縮了回去,所有的都是暗色,都是烏色,籠罩在這絲絲煙雨中,與天的茫茫一道,在春將至時,帶來的卻是無邊的秋感。
我不禁又拉緊了衣衫。
吃貨張帶著在我偌大的鎮子里不斷地行走,精確到每一家店鋪,每一個角落。經過這個小巷第三遍時,我的背包讓雨水浸濕了一大半,腳下的泥濘也越來越厚重。前面走著一對情侶,女孩緊緊地挽住男孩撐傘的那只手臂,越走越服帖,越走越緊密,而我,久久注視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失了神。不管怎樣的風雨,在戀人眼中,卻都是翩翩的浪漫。
第一個夜晚,我非要把兩張床并在一起,把兩條被也摞在一起。吃貨張瞠目結舌地看著我獨自完成了這項壯舉,鄭重警告我說晚上千萬別碰她,不然一腳把我踹下去。剛開始我試探地往她身邊挪了一點點,她沒說話,自顧自的玩手機。我膽大了,這下挪了更多,她瞪了我一眼,我進行了假寐表演。第三個回合,她終于忍無可忍,嫌棄地一腳把我蹬回去,并且享受戰勝的優越感。太狠心,太無情,我心中暗語。她的熱度勾引這我,我只想要一個暖和的抱抱,一個安慰的擁抱。
午餐和晚餐基本上都在湘菜館解決,無感。并不是說湖南的辣椒不辣,只是剁碎的椒,與西北油潑辣子的紅火相比,卻失了幾分熱烈。而奇怪的是,湖南的火辣體現在大姐大嫂喊出的那一句句小妹小妹之中,她們看起來并沒費力,卻已經達到了震耳欲聾的效果。放在六年前,我一定和她們一樣火爆的飛起來,而現在已經在不言語中,化作了一只小綿羊。
雨好像沒有絲毫要停止的樣子,愈加的鋒利,想要把傘割透。最后一晚,我們去鳳凰酒店的演播廳看了實景劇《邊城》,吃貨張說來湘西,怎么可以不看翠翠。偌大的演播廳,兩邊通風,頭頂懸著大蓬遮雨。弧形的場像重疊的彎彎的月,不一會兒看客們就充斥進每一個角落,一位難求。我把衣服裹得緊緊的,不停地搓著胳膊搓著手,抱怨說花錢買罪受,這么冷的天氣怎么還有這么多人來。吃貨張終于妥協了,靠近我,表現的漫不經心。
開場了,全場都陷入一片黑暗。一束光打到了舞臺上,款款走來一個花衫少女。接下來其他的布景也亮了,氣勢磅礴的實景,精湛的表演,優美的舞蹈和飽滿的情感,都使得這場劇完美的無可挑剔。我心中的那個翠翠,僅僅不過是名家筆下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不過是一個代表湘西文化情懷的年少女子,而我眼前正在表演的、和儺送拉著紅綢翩翩起舞的翠翠,歇斯底里哭喊著的翠翠,在拉拉渡上等到天荒地老的翠翠,卻是一個極度固執,愛的太熱烈的傻姑娘。翠翠,你還在等嗎?即使那個人已經說他不愛你,即使他已經離你而去,你還是要這樣,義無反顧的等嗎?誰會用一生去等待一個要去遠行的人?哪個遠行的人,在似夢非夢的旅行后,還會記得等待的那個人?這種情,這種愛,這種失去后的期盼,這種過分折磨自己的快感,此時此地,我終于懂了。
幕謝了,很多人都在驚嘆華麗的表象,言語中中全是對藝術的贊美。我不想走,死死的盯著已經散了的場。這場戲在我心里還在繼續演。吃貨張幾次都已經站起來,卻又重新坐下陪著那個失魂落魄的我。傘哐啷一下掉在地上,滿場清脆。我不住地伸出右手,放在本不該空蕩的座椅上,滿臉淚痕。我沒她勇敢。
我決定帶點當地的特產。東頭的酒家打開了十幾壇酒讓游客們品嘗,有玫瑰酒,藍莓酒,野棘酒······我不動聲色的挨個嘗過去,都是青澀的酸苦味,而糯米酒卻綁住了我的腳。唯有它讓我情有獨鐘,它的潮冷中竄出一股淡淡的酒氣,綿綿的摻雜著我曾經經歷過的鳥語花香和云淡風輕。吃貨張說你要不帶點吧,你都快把人家這一壇都喝光了,大姐瞅你半天了。還是放下了酒杯,盡管難舍難分,我還是說算了吧,好的東西就留在這,不帶走了。
跟吃貨張說再見時,我說你要多穿點,南方的雨季竟是這么冷。吃貨張目送著我離開,說明年她就回來。
慶幸的是,一個人走,盡管低著頭,我也再流不出一滴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