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怒目”何至于“主義”
阿Q因村人觸及“癩瘡疤”忌諱,“不問有心與無心”,“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于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可笑可憐的阿Q總能激起魯迅的幽默調侃。魯迅繼續揮舞如椽巨筆,“誰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義之后,未莊的閑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好一個“怒目主義”,怒目以至于主義,何等喜劇,何等悲壯!
這令我想起他的雜文《拿來主義》了。正兒八經批判什么“送去主義”“送來主義”,已經夠搞笑了,但他還嫌不夠,非要杜撰出一個“拿來主義”令你我捧腹。當然,更令人捧腹的是,魯迅49年后被神化,教參書上一律恭恭敬敬照章索句解讀,生怕有一丁點偏離,仿佛焚香膜拜之后端坐捧讀一本笑話,也好像用最嚴謹的治學態度回答腦筋急轉彎的游戲。搞笑了一個時代的魯迅,最終被另一個時代嚴肅而鄭重地搞笑了。
毋容置疑,魯迅對那個西風勁吹主義林立的時代有自己的主見,但他的行文,大多采取一種解構似態度,動輒拿它們開涮。銳利的語言,伴隨著一本正經的調侃,簡直像一個體制之外頑劣不化的釘子戶。與此相比,另一位大師胡適也發表過對主義林立食洋不化的看法。但胡先生用語溫和得多,像一位可親可敬、誨人不倦的模范教師:“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很明顯,胡先生對那些隨時揮舞著主義大棒向別人頭上砸去的作風也不贊同,可他開出的藥方是建設性的。每個心智健全的中國讀書人,心中除了主義之外,都裝著兩個人:一個魯迅,還有一個,就是胡適。
二、捉虱子比賽
第三章,阿Q見王胡坐在暖暖的冬日陽光照耀著的墻角邊,翻開身上的爛綿襖捉虱子,便來了氣。攀不上趙太爺,不配姓趙的阿Q總拿王胡作人生價值的參照,恰恰王胡又太像自己了!怎么可能容許還有一個比自己更像自己的自己呢?因此阿Q凡事都想超越他。
一場捉虱子比賽開始了!略備常識的人都知道,虱子之有無與個人衛生之優劣成反比,而憤怒激情控制下的阿Q,來不及思索,眼看王胡捉的比自己多,個頭也大,而且放進嘴里還可以嗶嗶剝剝地奏出動聽的勝利之歌,他心理嚴重失衡。先動口接著動手。結果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樂于且勇于捉虱子的阿Q,身上的反文明反智識傾向注定了他革命的失敗,因此,魯迅先生才在小說結尾安排了戴白手套的假洋鬼子竊取勝利果實。應該說,從文明發展角度看,那是最好結局,有歷史之必然在。然而,魯迅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歷史還有它荒誕的一面。一個阿Q沒能把圈圈畫圓,死于稀里糊涂的革命,但是無數個阿Q卻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于是,虱子越來越多,多到白手套們窮于應付,最終阿Q的子孫和他們身上的虱子一道咬穿了白手套。以至于我們在現實生活當中還能發現不少的捉虱子比賽呢。
記錄至此,想起冉云飛《通往比傻帝國》來了,文尾有言:“滿載鵝的火車,通往比傻帝國?!碧子靡幌?,可以如此說:滿載虱子的火車,通往阿Q的未莊。
三、求愛演變成一樁刑事案件
而立將至的阿Q,貧瘠的青春欲望被小尼姑的粉臉激活,終于在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突然爆發。他需要一個女人,一個鮮活的異性肉體,絕對不是現代意義的愛情??蓱z的阿Q沒有任何的家庭環境、社會背景、文化范式給他提供愛情的教育和嘗試,這怪不得他。所以,他爆發的是純粹的動物欲望,有他的言語作呈堂證供:“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
赤裸裸毫無掩飾的欲望,隨言語沖口而出,已沒有任何一絲猶豫撤退的機會了,“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過去講到這里,不曾在意,如今卻無比感動。為什么呢?欲望支配下的阿Q,竟然“發乎于情,止之于禮”了!
這一跪,令我想到了歐洲中世紀的騎士精神。這一跪,猥瑣粗鄙的欲望表達有了一絲神秘圣潔。欲望升華,秩序建立。有了這一跪,“我和你困覺”的野蠻下流立即閃耀著文明人的人文光輝。
然而,與阿Q一樣沒得到愛與被愛訓練的吳媽,驚恐得使一個完整莊嚴的求愛儀式,沉默一瞬后就土崩瓦解了,本來只屬于兩人之間的隱私,卻瘟疫般迅速擴散,最終演變成一樁治安刑事案件了。阿Q挨了幾竹杠不說,還被趙太爺和地保借機敲詐,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乃至不得不遠走他鄉。
值得玩味的是:吳媽倒底是被阿Q沒穿衣服的話語嚇著了,還是被他那圣潔一跪嚇著了,還是兼而有之?當她得到“誰不知道你正經”的社會性肯定之后,仍然“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她倒底嘟噥著什么,想告訴我們什么呢?可惜,魯迅惜墨如金。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或許告訴我們,私生活是個體、個性、人格的存在區域,既模糊神秘,又透明易碎,社會集體的粗暴干涉顯然不利于一個成熟公民之養成。不得不說,阿Q的一步步墮落,到參與盜竊,與此大有關系。不然,阿Q說一定可以評上未莊十大杰出打工青年的吧。
四、生計問題以及卡通化風格
講到第五章《生計問題》,先給學生繞舌一番:在現代社會,或者說在一個健全的社會,公民的生計本來不應該成為問題。比如我們現在這個正一步步健全的社會,城市已經有了低保保障,農村也在慢慢跟進。意思是說,哪怕你什么工作也不做,只是躺在屋檐下曬太陽,也有活下去的權力。
這樣的制度設計來自西方,目的是保障每一個公民的生存權,同時也為了社會的穩定,自然更體現了基督的博愛精神。用我們東方傳統觀念來說,叫“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論賢愚貴賤、高矮胖瘦。但阿Q所處的那個時代,社會太不正常,政府不肯承擔應盡責任,反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不正常到了什么地步?到了非得鬧革命的地步了!所以,阿Q因為一場戀愛風波,使得自己原本可以靠打工過活的生計出現了問題。怎么辦?人總得吃飯,篤信“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的阿Q不能例外。雖然有精神勝利法的超級法寶,也安慰不了他空空蕩蕩的肚子。無意間,阿Q發現,自己丟掉的飯碗,原來被小D搶占了。頭腦簡單四肢也不發達的阿Q想:這還了得,敢搶我的飯碗!一場“龍虎斗”就此上演了。
此段描寫極為精彩!尤其是打斗的高潮部分?!鞍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著;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著。大約半點鐘,——未莊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 ——他們的頭發里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笔熘鹩剐≌f的讀者也許不會認可這段文字。招術簡單,欠缺創意,類似兒戲。對!根本就是卡通似的兒戲。
“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著;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著?!边@哪像身懷國仇家恨,你死我活的武斗嘛!我由此想起簡潔幽默的皮影戲、木偶戲來,魯迅一手捉阿Q,一手捉小D,自個兒得心應手地表演哩。講到這兒,我才恍然大悟: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語言風格,或多或少都有卡通片的影子,與卓別林的早期默片異曲同工。
孔乙己“排出幾文洋錢”,祥林嫂不厭其煩的悲傷陳述,楊二嫂“圓規”似的卡通造型……哪一件不是卡通片的素材啊。當然,地球人都知道,魯迅小說的游戲筆墨立足于深廣的歷史文化以及深刻的思想,所以,他才能借用傳統白描手法,勾勒卡通似的搞笑造型,而不顯一絲一毫油滑輕浮。到這時候,我總算明白了,為什么我們看那些根據魯迅小說改編的電影,總覺得欠缺一點什么。欠缺什么呢?如果我們的導演用卡通片的造型、節奏和敘事來把握調度,或許就形神皆備了。
五、我們都是阿Q
阿Q革命不成,反遭趙太爺、革命黨合謀暗算,名為“懲一戒百”。捉拿一節極盡夸張。出動“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察,五個偵探”,真是浩浩蕩蕩。而且“乘昏暗圍住土谷祠,正對門架好機關槍”。抓一個手無寸鐵的流氓無產者,居然如臨大敵大動干戈。據魯迅寫給一位編輯的信說,原準備再架一門火力超強的山炮哩。這人多勢眾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容易被忽略的事實:對阿Q的抓捕,沒有任何合法性!
考察我們的過往,國人一以貫之信奉“法不制眾”,相信只要人多,便可以堂而皇之地遮掩胡作非為的實質,何況是以革命的名義策劃組織的大規模行動呢。所以,從古到今,有人就特別喜歡發起群眾運動。所謂群眾運動,其實就是運動群眾,行不法不軌之實。
毫無疑問,搜捕不合法,注定了接下來的審判也屬非法操作。沒有弄清楚犯罪嫌疑人的作案時間、作案工具、犯罪過程,沒有任何物證、旁證、人證,沒有律師辯護,也沒宣判,就迫使阿Q在判決書上畫押了。阿Q不識字不懂法,免去了刑訊逼供。如此這般審阿Q,完全是披著法律的這張皮而已!阿Q下流、愚昧、無知、麻木……這些品質固然與他無法復制的秉性和身世有關,但通過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挖掘,把它上升到了國民劣根性的高度。魯迅一方面揭示出這些劣根性要“引起療救者的注意”,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他以入木三分的刀筆剖析了形成痼疾的社會原因。我想,魯迅是要告訴我們:一個非民主的國家,一個非法治的國家,遲早都會把公民培養成這個丑陋刁頑的阿Q模樣。
無庸諱言,我們都是阿Q的后代子孫,我們身上到底還遺傳著他老人家哪些基因呢?這值得我們每一個公民深入檢討反思。
(作者單位:重慶市合川區鹽井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