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紅梅，琉璃世界

古語有云，手有橫理紋，殺害不須論。手有縱理紋，爵位至三公。

她生來就有一雙福澤延綿的手，掌心溫軟，縱紋平整且道道分明。

顧村人皆言之，時家小女，名暮秋，是個命格極好的姑娘。

遇見沈儒，是小寒的最后一日，天欲雪，甚冷。

她穿著父親找縫娘新裁的白狐裘，桌上是碗碧梗粥，熱氣化作白霧漏出窗隙，似一裊炊煙。丫鬟端著粥追在她身后，“小姐，先把粥喝了吧，再放就要涼了！”

時暮秋手中執了一匝線圈，線的另一頭細細連著一只紙鳶，紅如梅，高懸于空，就那么一小點，遠遠的又似一顆殷紅的朱砂痣。她扯著紙鳶跑，笑聲繞過亭臺小閣。到底是托生在了好人家，又生得一雙天命福骨，家人索性慣得她由了性子玩鬧。

她方跑到石拱門前，便有一陣大風壓境，白線瞬斷，紅紙鳶被狂風壓頂，俯沖著向下栽去。

一時，風怒，雪起，雙目茫茫。

時暮秋尋著紙鳶墜點而去，墨發染雪，嘴角噙了一縷笑，她莫名覺得暢快，似有什么徐徐爬上心頭，催促著她，去吧，去把它拾回來。

她愈跑愈快，就這樣，在高階外遇見了沈儒。

白色的線一圈又一圈地纏上他玄青色的劍鞘，紅紙鳶落在雪里，越過密匝匝、斜飄而下的雪，她隱隱見到沈儒的雙眸鍍了層水光。她說不清楚那水光里的意味，只是稍一眨眼，水光便沒了，仍是一雙黑沉平靜的眸子。

驀地，一股莫名的酸愴直沖眼眶，像沾到了洋蔥的汁水，時暮秋淚流不止。沒有任何緣故的，淚意涌來，她幾乎站不住，踉踉蹌蹌地要往風雪里跌去。

后來，沈儒問她，為什么會哭。

她說，大概是應了《紅樓夢》里的那句話——雖然未曾見過他，然看著面善，心里倒像是舊相識，恍若久別重逢一般。

沈儒不語，闔下眼，一同闔下的，還有他眼里的一抹荒涼。

沈儒是位俠客，名聲赫赫，請他入府，時父是花了大心思的。

再過幾年，大女兒時暮蘭就到了選秀的年紀，時父深有考量。他聽聞當今圣上素喜修仙練道，若暮蘭能有幾分劍法造詣，與圣上意趣相投，加之她容貌上乘，如何不能得圣心榮寵。

故而時父百般托人，請來沈儒教導女兒直至她入宮待選。

沈儒辟出一塊院落，他話少，時常坐在樹下，拿一塊白綢拭劍。

但凡他在，時暮秋便往紅柱后頭一躲，長此以往，偷偷摸摸地也學去了幾招。趁了夜幕，她長袖一展，竟“咻咻”兩下飛到了屋頂，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在屋檐邊坐了會兒，整個人略有些發懵，又須臾，她驚覺這屋檐奇高，心里霎時間就慌了起來。

“起勢不錯?！?/p>

時暮秋恍惚又看見了風雪里的素袍少俠，他聲線偏冷，此時稍有笑意，披了一身星輝，正抱劍立在屋檐下。

時暮秋磕磕絆絆地回應，“謬、謬贊。”

哪料到沈儒接著一句就是，“落一個給我看看?！彼?，緩緩補充，“我等著。”

時暮秋這半吊子水，如何下得來，她滿臉通紅，頭一昏，竟鏗鏘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我下來做什么，我就喜歡待在這上頭。”說完，冷風拂過她燒紅的臉頰，隨即打了個清脆的噴嚏。

只一瞬，耳畔傳來幾記瓦片響聲，沈儒身形微晃，已坐到她手邊。她能感受到沈儒鼻端呼出來的熱氣，和他腰間玄鐵劍的瑟瑟寒氣。

起初時暮秋一動也不敢動，只是沈儒良久不說話，她才僵硬地轉頭，眼光堪堪觸及他鬢邊的一撮發時，沈儒開口了。

他的聲音像揉了把粗糙的沙粒，低郁，卻又似曾相識，又似滿山坡荒蕪的草。

他問：“你過得好嗎？這些年……好嗎？”

時暮秋詫異極了，睜大眼睛忘了回答，沈儒又問了一遍，微咳著，“好嗎？暮秋，好不好，告訴我?！?/p>

他的嗓音像淬了霜雪似的，過于寒涼，時暮秋心底一澀，如實道：“好呀，你去鄉里問問，誰都曉得時家小女兒命格絕好。東頭的算命先生說，他從未見過比我更好的手相。”

沈儒笑了，輕輕仰起臉，說：“我知道。”

他說，暮秋，我都知道。

沈儒入府為客，離那紙鳶的白線纏上他的劍鞘，眨眼已過三年。

俠客終歸是俠客，不會終日屈居于一方院落，教待選秀女舞刀弄棒。他隔三差五地離開顧村，大抵是去行俠客該行的仗義了。他走幾日，時暮秋便在繩上綁幾個結，三年寒暑，她竟不知不覺地綁了上百個繩結。

百繩結，一彎一繞，皆是女兒家心底最隱秘的情結。

眼見年關將至，暮秋已編完今年的第四十個繩結，紅紙鳶再未斷過線，而沈儒也沒再回到顧村。

“小姐，這窗花剪得可精細？”

暮秋立在窗花小攤前，聽到丫鬟詢問，便伸手拿來看。手臂一伸一縮間，視線忽地有些模糊，她揉了揉眼，再睜開眼，掌心里是幅倦鳥歸巢圖，裁剪得很清晰。

她剛要應承，眼前又是一陣模糊，腳下傳來轟隆怪響，似從天上打下一道霹靂，將十里長街劈成無數塊。暮秋一個趔趄朝石板路上摔去，余光瞥見飛沙走石，黃土灰泥，仿若整個顧村從未存在于浩浩天地間。

她大駭，轉瞬便沒了知覺，身子始終輕飄飄的，意識變得有些模糊。

無盡的灰蒙里，忽然出現一雙手來，像陡然簇起的火苗，在黑暗中清晰可見。

十指染著橙黃色的鳳仙花汁，那雙手拈著一塊渾圓透光的白玉，輕輕遞予她。

這贈予的動作，竟叫她慌了神，難以名狀的驚懼如傾盆大雨劈頭擊來，那只橙黃刺目、握著玉的手在她眼前揮之不去，她急得節節后退。便是那一后退間，赫然一腳踏空，身子失去依托向下墜去。

然后，她醒了。

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暮秋冷汗淋淋，低眼細瞧，周身卻找不出一處傷痕。

丫鬟說，她暈倒在窗花攤子前，急壞了府里的一干人，大夫剛走，大小姐正在為她熬藥。

暮秋渾身打顫，抓住她的手，“那窗花攤子還在？不可能！它分明和青石街一道……”

一道碎成薄薄的紙屑，風一吹，粉末般四散飛去。

丫鬟怔住，“小姐若喜歡那窗花，我待會兒去買，離落日收攤還早呢。”

時暮秋匆忙下床，推開門，冷風攜著梅花香躥進口鼻，她嗆了一下，遠邊的天仍舊灰白，隱綽可見紅磚綠瓦。她提了裙裾往前跑，飛揚的裙邊拂過亭臺小閣，又繞開朱門大院，她雙足似不能停歇，一路奔向十里長街。

時暮秋幾乎能看見一串串的紅燈籠，正要過去，肩膀卻結結實實地撞到一個人，她張口欲賠禮，卻瞥見一柄黑色劍鞘，再往上，是一張疏朗的面容。

是沈儒，他回來了。

可時暮秋來不及說什么，眼光已越過他肩頭，望到窗花攤的小老板，長街兩旁林林總總的鋪子，望到平整的青石板路，蜿蜒到天盡頭。

沈儒扶住她微顫的肩，“怎么了？”

她臉色慘白，以手扶額，自顧自地喃喃：“沈儒，我大約是病了。我竟生出那樣的幻覺，天崩地裂，萬物湮滅，不斷有怪異的號哭聲鉆入耳底，像擦著樹葉的風聲，又像嬰孩的啼哭……然后，然后整個顧村化為了灰燼。”

沈儒手抖了抖，霍地抱住她，“錯覺罷了，沒事的?！?/p>

他雙臂收得甚緊，面如死灰。

沈儒送她回府，她披著那件白狐裘，被時父數落了一頓。

幾盞熱茶入喉，暮秋緩過了心神，她攤開溫熱的掌心，命線深長，連綿到腕處。都道她手相富貴，必將福至三代。說著說著，這般長久下來，時暮秋便也覺得，她是該求仁得仁，百歲無憂的。

方才的幻覺，當真荒誕至極。

她走入院落，沈儒正坐在一株紅梅前，曲著一條腿，徐緩地擦拭那黑紅色的劍身。他唇色很淡，極少笑，總是抿成一條線，如此時一般。

暮秋走近了，想起初遇時的那匝風箏線，脫口道：“可惜了是白線，若當日用的是紅線，多好?！?/p>

沈儒手微停，抬起眼，墨目里極淡地漾出一點情愫，“白線如何？紅線又如何？”

紅線牽姻緣，暮秋自然不好意思說出口，她扭捏半天，輕聲道：“白為喪色，終究不太吉利?！?/p>

聽罷，沈儒眸里那極淡的一點意味如潮水般陡然褪去，只余下冰涼，一不小心的，他的手指擦上劍刃，劃出一道血口。

血滴入劍身，倏爾被吸了個干凈，沈儒只消瞧一眼，“妖器嗜血，正常?！?/p>

暮秋驚疑不定，“你從哪得來的它？往日瞧著沒什么，竟這般邪性?！?/p>

“它原在我師父手中，被我硬要來的。據說歷代佩得此劍的人，皆未有過善終，我不信邪，非要壓它一壓。算來，它已跟了我十年?！?/p>

沈儒眸色暗了暗，不知名的流光掩于眼瞼之下，“十年，是一個坎。”

暮秋琢磨著他的話，仿若一根扎進血脈的刺，疼得渾身一顫，很不是滋味。她躬身握住沈儒的手，每次碰及他的指骨，都是滾燙滾燙的，比尋常人燙上三分，與他清冷的脾性截然不同。

陪了她三年，執一把玄青色劍鞘的兵器，恍若無所不能的少年俠客，對她說出“從未有過善終的”諸如此類的話，她怎能不如坐針氈。

良久，時暮秋站起來，“我到屋里拿瓶金創膏?！?/p>

一瓣紅梅被風碾著，沾到唇上，暮秋擇去梅瓣，指尖才觸到一絲柔軟，脊背驟然一涼。兇猛的涼意颼颼入骨，順著四肢百骸往下沉，她回頭，看見長姐站在門后，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怨毒，沒有一絲溫度地盯著她，死死地，似要穿透她的身子。

這時，庭院小道上傳來人聲，“暮秋，藥熬好了，來喝吧?！?/p>

脆玉般的嗓音飄來，捎帶著幾縷藥香，她抬頭目視紅梅深處，長姐款款走來，手里端了碗藥。

時暮秋愣住，她猛地一回頭，門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沒有長姐。

亦無那雙怨毒的眼睛。

沈儒喚她：“暮秋，喝藥吧。”

在這模糊微涼的一聲喚里，她不知是不是錯覺，竟聽出了極悲的意味。

暮秋縮在床榻上，矮幾上是空了的藥碗。

那日過后，沈儒又離開了顧村，不知去往哪座城。而她的病狀則反復無常，時常沉入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幻境。暮秋開始頭痛，似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意識深處是一抹紅，時間久了，紅得愈發清晰，隱隱現出一場大火的樣子。

顧村傍水而居，未曾起過大火。

暮秋用了許多種藥，她總覺得，單憑一味味的藥草，終不能治好她的幻癥。

她長久地不出院落，長姐時暮蘭常來與她說些話。

酉時已過，長姐如約而至，捧了壺清酒，說是暖暖身子。

“你知道，我來年是要入宮的，算是時家一樁大事。方才跟父親聊起你，一來父親擔心你的幻癥愈發嚴重，想結門親事沖沖喜；二來我們時家二女都有好歸宿，父親往后也勿需擔憂了。”

暮秋額心冒出汗，手抓住被褥，擺出委屈的模樣張開嘴想要回絕，不想長姐下句說得卻是，“然后，我說沈儒就很好。人品貴重，名聲又好，既是挑夫婿，自要選個知根底的才對。”

本是暮秋閨閣女兒的小心思，被長姐說破，不論有意無意，她都不知接什么話才好。

時暮秋端過酒杯，一滴未沾，她已輕微暈眩，兩頰不住地燒了起來。

她舉杯抬眼，燭火“噗”地聲熄滅了，就著昏白月光，長姐的容貌突然劇烈扭曲，兩只空洞眼窩冷冷地望向她。暮秋大聲尖叫，咽喉分明被一雙枯槁的手狠狠掐住，太過真切的窒息感，使她幾近要背過氣去。

啪。酒杯摔碎，酒水沿床榻滴到地面。

暮秋死命地推開那雙手，她未來得及穿那身白狐裘，便逆著夜露寒風，不顧東西南北，漫無方向地向外奔去。

恐懼化作藤蔓爬滿她的全身，許是跑了許久的路，暮秋終于覺得累了，她穿著單衣，停在離城門口幾里地的長街上。

茫然地站了會兒，她抱臂蹲下來，失聲痛哭。她不曉得自己怎么了，讓那稀奇古怪的幻覺盤踞了整個身子，卻沒有絲毫法子。

哭著哭著，一道玄青色的身影一閃而過，貼著她的眸子向城門疾去。

沈儒！她認得出，那是是沈儒的劍！

暮秋張開口，掙扎了須臾，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她慌了，風打亂她的發，三千青絲扯得她生疼又狼狽，若換作從前，沈儒如何能置她于不顧，三兩步便跨出了顧村。

暮秋眼睜睜地見他又往前踱了幾步，在顧村不遠的田埂旁，一眨眼間，便消失不見了。

她愣住了，沈儒竟憑空消失了，只剩一團煙氣，好像他未曾來過一樣。

暮秋追出一段路，臨近城門的時候，腿腳一滯，渾身撕裂般疼痛起來。

她彎下腰，匍匐在城門口，衣擺沾了灰黃的土，溢滿苦楚的眸里只有那一望無際、辨不出顏色的田埂。

她沒有一刻如此時這樣迫切地想問：沈儒，你到底是誰？

再睜眼，模模糊糊的，又回到了時府，她的閨房。

時暮秋仰躺著，面朝床幔的頂心，不知怎的，腳骨灼痛得很，一直蔓延到大腿處，她甚至能聞到從自己身上飄來的焦糊味。

暮秋一動不能動，眼淚汩汩往外流。

忽然，她聽見沈儒的聲音，像含混了顆粒狀的沙啞，以及深深的疲憊?？伤脑捳Z卻是溫柔的，他低聲問她。

“暮秋，你想要我如何來娶你？”

她沒張口，卻聽到口中傳來她的聲音，確是她的嗓音無疑，可偏生不同于以往任何時候，虛弱得叫人想哭，好似每發一個音節，便能用盡她渾身的力氣。

未經思考，似被什么驅使拉拽著，時暮秋說出這樣的話：

“我要三書六禮，媒聘周全。沈儒，她們有的十里紅妝，我都想要?！?/p>

余音落地，時暮秋慌了，有那么一瞬，她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這床榻間的人雖與她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卻始終不是她。她自生來便得天寵，何時用過這等卑懦的語氣說話。

時暮秋想扯著嗓子喊——沈儒！救救我！

她拼盡全力地想張嘴，然而唯獨風聲蕭蕭，喉頭無一點聲動。

許久許久，她聽見沈儒回了句，“好，我應你。”

她想，他接的不外乎是那句。

—我要三書六禮，媒聘周全。沈儒，她們有的十里紅妝，我都想要。

——好，我應你。

耳畔絮絮叨叨地回蕩著這段話，眼前陡然亮起了一束光，時暮秋一記奮力掙動，便直挺挺地從床榻上坐起了身子。她掌心都是汗，被子下的肌膚卻涼颼颼的。

同方才場景一樣，白狐裘搭在檀木架上，床幔微微垂攏，金絲爐里燃的是她最愛用的沉水香。

沈儒立于她榻邊，遞過一杯藥茶。

時暮秋想，哦，約莫是又做夢了。

她揉了揉腿，灼痛消退了，半晌，她道：“我怎么回來的？”

“巡夜的更夫撞見你倒在城門口，便叫來府上的人，將你帶回來?！?/p>

時暮秋盯著他看了許久，眼光復雜，良久，她接過那杯茶，“沈儒，我見到你了，在城門口?！彼米肿镁?，“我不知你練的什么功夫，一晃就不見了，我想喊你，卻發不出聲?！?/p>

“一晃不見？”沈儒淡然接口，“估計是你花了眼，我出城辦些貨，走得急了些。”

過了會兒，沈儒眸光如水，又向她說道：“這次回來，時老找我談了姻親之事?！?/p>

猝不及防的，暮秋想起長姐說的這樁姻緣，臉略紅，聽沈儒柔聲再道：“暮秋，三書六禮，十里紅妝，我都備齊全了。”

腦中又如鵝毛般淡淡拂過了那些話：

——我要三書六禮，媒聘周全。

——她們有的十里紅妝，我都想要。

暮秋心中竟升起一股寒意，她仰頭飲盡那碗藥茶，哆哆嗦嗦地想著，那該死的幻癥，何時是個頭。漸漸的，她已有些分不清虛幻與現實。

這時，一小廝莽莽撞撞奔進來，嘴里喊著：“二小姐，不好了，村里發時疫了。”

時疫來得突然，時暮秋原以為，婚事該擱一擱了。

而時父意思是，“時家久未進新丁，香火單薄，恰逢這多事之秋，喜事辦得愈快愈好，可從簡，但禮不可廢?！?/p>

暮秋一襲鳳冠霞帔，由喜娘攙扶入花轎的那日，天際蒙了一層沉甸甸的烏色，有欲雨之跡。大約當真有沖喜一說，自那之后，她的幻癥久未發作，只是心中惴惴的，總是不大安生。

前些日子她聽村里人說起，他們已找到一味治療時疫的藥，她掀開喜轎的側簾，剛要向喜娘問幾句話，卻瞥見一丈外的地方聚了許多村民。他們手舉火把，面目變得猙獰可憎起來，村民圍著數十根柴火壘起的高地，柴火中間綁了個人，時暮秋睜大眸子，依稀辨出一年輕女子的輪廓來。

她問喜娘：“誰人綁在那兒？”

喜娘瞟去一眼，“哦，一個小賊，她偷了村里治時疫的藥，費了好大心力才捉住她，不過叫她將偷去的物什還回來，起了個柴火堆嚇嚇她罷了。”

時暮秋“唔”了聲，額心又隱隱作痛，她低眉扶額，正揉著，耳邊“轟”的一聲，沖破長風刺入耳底。她猛地抬頭，柴堆燃起的烈焰刮過一道熱風，燙得她眉眼發疼，她失語，“怎么……”

頃刻之間，村民的火把扔進那堆柴里，柴上似是淋了火油，火苗躥到女子及膝高的地方。

顧村素來民風淳樸，如此可怖的情形暮秋還是頭一回見，女子的哭聲悠悠蕩蕩的，混著熱浪，掀起熏人的氣味。

花轎漸次逼近聚攏的人群，時暮秋一瞬不瞬地盯著火焰，可那女子的五官模糊極了，如一團白絮，愈離近，愈看不清明。

眼中白花花的人影晃動，時暮秋頓生一抹強烈的慌亂，她勒停轎夫，掀起大紅轎簾，霞帔在滾滾火光里掠過一抹惹眼的紅。她每往前一步，從腳骨騰起的灼痛便多一分，可她想去看一眼那火心深處，看一眼那模糊的臉。

她告訴自己，時暮秋，就一眼。

忍著蝕骨的疼，她走到人群外，終于看清了那女子的樣貌。

眉眼口鼻，與她一般無二。

絲絲裊裊的畫面倒回著侵入暮秋的腦海，她再次張開眼，是在一片黃土地上。沈儒咯著血伏在她身邊，她忽然笑了，顫抖地攀上沈儒的手，與他十指緊握。

“沈儒，我想起來了?！?/p>

他們的四周圍著手持刀劍的村民，臉色一如烈火中的狠戾，她的長姐時暮蘭與村民一同站著，身披白狐裘，十指染著橙黃色的鳳仙花汁，明晃晃得耀人眼目。

她與沈儒摔倒在地，沈儒右手緊緊地握著一只琉璃凈瓶，通透得恍惚能映出另一個世界。

原來，她時暮秋，是個天生斷掌的姑娘。

由于生來一雙紋路殘缺的手，一道橫紋將她手掌心截成兩段，算命的說，她天命不詳，禍及子孫。

故而時暮秋從來不得父親憐愛，長姐亦嫌她是累贅，她戰戰兢兢長到十來歲，直至長姐選秀前三年，小寒的最后一天，天欲雪，甚冷。

她遇見了沈儒，長姐的風箏線纏住少年俠客的刀鞘，她被使喚著去撿那紅紙鳶。皚皚雪瀑里，沈儒別了把玄青色的劍，眼中盡是灑脫的江湖顏色。

她生命中得來的……微渺的暖融，皆是沈儒賜予她的。

誰能想明白，三年朝暮，沈儒為何偏生對一個斷掌不祥的姑娘極盡溫柔。大抵因此，才招至長姐時暮蘭的妒恨，她身集萬千寵愛，卻換不得沈儒一寸溫柔的目光。

三年將過的一個隆冬，顧村發了時疫，村民們困頓不堪。

時家是顧村的大戶人家，時父散去千金，尋到一枚治療時疫的藥玉。

那晚，時暮蘭偷來藥玉，將其磨成粉末，混在暮秋的藥茶里，哄她一同飲下，顧村人活命的藥便這樣融進暮秋的五臟六腑。有人說，唯有用烈火焚燒，將融了藥玉的時暮秋焚成灰燼，撒入護城河，再取河水煎藥，方能根治時疫。

不知從誰那傳來的話，總之，顧村人信了。

病痛與死亡摧彎了他們的脊梁骨，當生死迫在眉睫之際，村民選擇依從流言，將時暮秋推至那淋了油的火堆深處。

她一眼望去皆是猩紅，除卻火舌的顏色，還有顧村人們急紅了的眼睛。

沈儒救下她時，她雙腿已殘，散發出焦灼的惡臭。

此時，她已奄奄一息。

沈儒是不甘心的，他不甘這個女子直到臨終也未能安享過一日的善心與疼寵，他要她命格大貴，有枝可依。

因著那樣的不甘心，沈儒踏遍江湖，尋來一只佛祖跟前的琉璃凈瓶，將暮秋殘剩的魂魄引入瓶中，重新過一世她時暮秋的人生。

瓶中的時暮秋，生有一雙福澤延綿的手，掌心溫軟，縱紋平整而道道分明。

她穿著縫娘新裁的白狐裘，上得父親寵惜，下有長姐扶持，顧村人皆言之，時家小女，是個命格極好的姑娘。

沈儒以他的血肉之軀，往來那琉璃世界里，和她重來一回相逢與情長。

可沈儒贈她的一場重生終歸是有盡處的，他攜著暮秋流離在山水林木之間，顧村人幾次三番來擾，暮秋的神魂隨之動蕩不安，隱隱要想起什么。

縱是沈儒，也幾乎要撐不住了。

琉璃凈瓶被推倒在一旁，瓶口敞于天地間，暮秋那縷魂魄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她身體里。

沈儒衣袍沾血，血跡染了一地枯草，斑斑駁駁，他說：“暮秋，我們的這一世，算了吧。”

算了吧，聽宿命的，不逃了。

時暮秋勉力側頭，沈儒略微凹陷的雙頰落入眼底，哪里還有初見時仗劍走江湖的清華模樣。淚水滴進脖頸，她哽聲哭道：“你又是何苦，為我造這一場大夢？”

他收緊雙手，眼里竟有笑意，“至少在這琉璃凈瓶里，我許了你三書六禮，十里紅妝?！?/p>

村民們吵吵嚷嚷，總歸離不開一個“燒”字，他們正要搬動時暮秋的身子，沈儒卻猝然躍起，眾人驚得后退幾步，只見他的劍極快地劃過暮秋與他的脖頸，幾乎不留丁點痛楚的，一劍兩命，留下一道順滑的紅線。

最后一刻，他將玄鐵劍擲向瓶口，兩縷淡淡的魂魄順著劍勢飄入瓶中，劍尖隨后卡入瓶口，不留一絲空隙。

沈儒動作流暢極了，在一陣嘈雜的驚呼聲里，他仰面緩緩往下墜。

他知道，唯有那里，方不辜負他們的赤誠深情。

紅燭曳動，床榻灑了桂圓五谷，沉水香的氣味里混著甘甜。

沈儒走向她，一把秤桿輕輕掀起她的紅蓋頭。

水汽氤氳里，她扶著輕施粉黛的額心，說：“沈儒，我又做夢了，夢見一場大火?！?/p>

沈儒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他微微笑著，“無妨，從此往后，再也不會了?！?/p>

從此往后，直至魂飛魄散，他們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