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詩經·唐風·綢繆》
她在漫天的喜意中,輕悄地行著,生怕那裙裾上的鈴兒發出聲響,蓋頭遮住了所有風景,眼前全是紅色,耳邊贊禮聲不斷,鼻端是濃濃酒香。她跟著身側之人一同行跪拜之禮,恍惚聽見了那人清淺的呼吸。
他看著那襲紅色近了,從那輕巧的腳步看到了過去和未來,像是穿越了所有時光而來,他不禁再次挺直微僵的背脊。
什么時辰了呢?他已經全然忘記,眼里心里只有那灼然的紅色。
他們相識多少年了呢?
那個總愛微扁著嘴的愛哭鬼,在他身后費力地追趕;那個故意把她氣哭的小子,卻總是將目光牢牢放在她身上。直到兩家定了親,再大一些的時候,少年聽見有人打趣,耳后便燒紅一片。
流光潛行,悄然滋長的微甜情愫在愈漸成熟的身體和眼眸里暗自發酵,如同在陽光里靜默生長的果實,待到喜色從長街蔓延到屋頂,空氣中微“嗤”一聲,橘子紅了。
又或者,他們從未相識,男子拿著母親選好的畫像躊躇不定,而少女看著天光斜斜照進那未繡完的鴛鴦扇面淺眉微蹙。
“蛺蝶空中飛,夭桃庭中春。見他夫婦好,有女初嫁人。”鳳冠霞帔的繡紋藏著絲絲綿密的情緒,新嫁娘怯怯的,柔荑卻被緊緊牽住。一切恍如夢境,當兩人并肩坐在床沿,桌上喜燭閃著火光“噼啪”響著,沉默中似乎醞釀著什么,發現彼此偷看,忍不住笑出聲來。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他的眼眸里除了深情,還有些許慰藉與那一點點恍然,這樣好的女子,該怎么辦呢?他一如當年未涉世事的少年,手不知放哪兒,腦海中也失了言語,連呼吸都放輕了下來。
只聽得輕輕一聲:“夫君。”
這一聲,帶著天然的宣示感,他終于明白,那個小女孩長大了,成了他的妻。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梨靨雙窩像是盛了酒,讓人心頭泛起無限憐意,柔軟的發絲掃過了指尖,又在鼻端留下幽香。似乎是忘記了今夕何夕,忘記了那些瑣碎的事情,忘記了身在何地。
此時此刻,正當其時。
一瞬間,他的心頭走過了無數流年,走到了“賭書消得潑茶香”的靜好,走到了為小事爭執不休的執拗,走到了共育子嗣。而后當年的青蔥少女眼角出現細紋,眼睛漸漸看不清,臨風少年也添了鬢邊白霜,不復當年的瀟灑俊逸。而后看著子女如他們一般嫁娶,生命又是一個輪回。
如先人們傳唱的那般:“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他會如那畫眉的張敞那般,為妻子畫出兩彎罥煙眉,看她的皓腕在紙上勾出流云,看她歡欣看她蹙眉。
何其有幸,譬如朝露的短暫人生里,他們因彼此尋得了完整的生命。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