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白鹿原》之前,西安和北京的朋友們就給我“打過預防針”。我理解他們的善意,但當我晚上走出劇場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奇跡的發生,《白鹿原》在西安人民劇院的首演之夜絕對是一次難忘的記憶。第一幕開始前,劇場里簡直如騾馬市一樣亂哄哄的,演出開始后,不斷有小孩子的聲音、吃喝甚至塑料袋的聲音,這是標準的一片歌劇處女地啊。然而,第二幕中間開始,我被歌劇的奇跡深深打動了:我在跟隨劇情和音樂享受旅程的時候,突然有一個瞬間意識到,整個劇場是如此寧靜,只剩下舞臺上和樂池里的聲音,滿滿的觀眾席竟然被音樂和戲劇完全折服!第三幕也是同樣的完美經歷,盡管舞臺上和樂池里有很多地方難以達到完美的境界,但至少觀眾席讓我倍感光明。西安人民劇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難以稱得上是一座現代化的、適合歌劇演出的好劇場,外立面頗有歷史韻味,建筑也是文物保護單位。但是從這里首演的《白鹿原》,卻讓我對歌劇在中國的未來有了進一步的信心。榮耀應該歸于歌劇藝術,歸于偉大的陳忠實先生,歸功于程大兆、易立明先生和他的團隊。
中國當然已經有了非常出色的歌劇。北京、上海、廣州甚至天津,拋開國外歌劇院、劇團的訪問演出不說,單純論國內自己組織制作的歌劇,也已經汗牛充棟,原創的題材也已經層出不窮。《白鹿原》的首演成功,至少有四個方面的積極意義:
一是再次確認了中國歌劇的選題方向。我曾經在多篇文章里呼吁,中國的歌劇發展最終還是要從中國文化、中國文學中尋求滋養。不管是《日出》《西施》還是《白鹿原》,或是從史書、或從戲劇、或從小說,改編成歌劇劇本的水準姑且不論,至少選材的大方向得到一再確認。
二是再次確認了中國歌劇的音樂取向。程大兆先生的音樂好聽耐聽,第二幕最后的《間奏曲》甚至驚為天人,對中國傳統音樂元素和樂器的辯證使用也是中國作曲家的文化使命,但程先生的《間奏曲》和第三幕部分詠嘆調的片段十分感人。
三是制作體制需要集聚群賢。單純依靠一個劇團的人才,如今很難制作出高水平的歌劇。國際一流的劇院也同樣需要邀請導演團隊、項尖的獨唱歌手,甚至是一流的指揮家。更何況,我國的歌劇院團長期以來正經演出沒幾場、制作沒幾部,很多藝術家一方面吃不飽,一方面無用武之地。以歌劇演出為核心,打破條條線線的束縛,不拘泥于本地樂團、本地音樂家(指揮),放眼全國邀約演員,合理配置藝術家資源,實現藝術的最大化,才是發展的正途,也是打破“僵尸院團”,實現藝術生產領域供給側改革的必由之路。近年來國家大劇院的歌劇制作就具有鮮明的“群賢畢至”的特征,來自上海、北京乃至海外不同院團的藝術家紛紛根據不同的項目加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白鹿原》的成功,完全取決于群賢的力量。北京的易立明團隊給予了作品的呈現以國內一流的高度,而歌手陣容、演職人員中,我們也很容易看到國內一線的最棒的力量,比如男中音孫礫,他在歌劇舞臺上近年來塑造的一批角色都深入人心。聲樂指導韋福根甚至如排練鋼琴家沈燁,舞臺上看不到他們,但對于作品的聲樂呈現,他們卻是舉足輕重的。
四是充分的公共財政支持。充分的贊譽應當給予陜西省文化廳。盡管西部地區總體而言發展水平較為落后,但文化廳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從提出創意、委約作品、支持創作和上演,給全國的文化系統做出了標桿。這部歌劇也是文化部主辦的藝術節的一個組成部分,盡管傳統上這類由文化部門“買單”的歌劇大多數是“排一年、演三場、評個獎、進庫房”四部曲,但《白鹿原》真的具有成為經典的潛力。
許多偉大的歌劇的首演,都有過不盡如人意的種種經歷,有的甚至是慘敗。許多偉大的作曲家曾經反復修改、修訂甚至是推倒重來,威爾第、瓦格納莫不如是。個人愚見,《白鹿原》至少有如下方面有改進的空間:
一是劇本。不容否認,洋洋灑灑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時間跨度幾十年,將之濃縮到不到三小時的三幕歌劇里,是一件超難完成的任務。需要編劇有極深的人文造詣和常人難以企及的思想深度,才能穿透紙面,凝煉出作品的精神內核,并選取最適合移植到歌劇舞臺的切入角度。與此同時,編劇的文學功底和歌劇思維,對于改編經典名著到歌劇的劇本而言,也至關重要。所謂“基礎不牢,地動山搖”。盡管音樂在第三幕已經漸入佳境,但劇本的拖沓導致戲劇和音樂嚴重脫節,整個第三幕味同嚼蠟。同時,政治的、革命的、封建的、文化的甚至女權運動視角的《白鹿原》,都沒有在歌劇舞臺上放大,簡短的三幕里,缺乏“視野寬、切口小”的深度。
二是減法。加法,已經很多。陜西特色的秦腔演員、陜西白鹿原的風景、窯洞、革命場景、陜西地方特色的服裝等已經很多,第三幕蝴蝶的化蝶場景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愛情悲劇都要做成中國的羅密歐朱麗葉化蝶成仙?小娥最多也和蛾子同音,不是蝴蝶呀。更不要說畫蛇添足的鬼魂,跑出來稀稀拉拉唱一大段。
三是結構。音樂的結構上,缺乏提綱挈領的序曲,倘若能將《間奏曲》注入更加交響化的因素,成為序曲:戲劇的結構上,將龐大的第一幕和拖沓的第三幕做適當的調整,觀眾恐能更專注于戲劇和音樂的發展,歌劇的效果會更好。
四是音響。聲音的呈現,或許和劇場有一定的關系,但最重要的責任恐怕要歸咎于指揮和樂團。給力太“猛”,音量對于1200座的小劇場來說太大,無法呈現出弱奏的音量,聽覺十分容易疲勞。當然,沒有在音響正確的劇場磨練出來的本領,苛求樂團和指揮并不是合理的評論,這恐怕更多是演奏習慣的問題。樂團也略顯稚嫩,這樣的完成度對他們而言或許已經是盡力而為。期待下一次的現場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