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響”是一款由三得利公司推出的調(diào)和型威士忌品牌,其中“響”牌十七年深受家父喜愛,以至于他將猶如自己左膀右臂的管家機器人取名為“響”。年幼時,我經(jīng)常在書房看見響站在家父的木椅旁,為他水晶材質(zhì)的厚厚巖石杯中斟著“響”牌十七年威士忌,杯中放著響自己鑿出的大冰球。秋日周末的午后,并不濃烈的陽光透過書房大大的玻璃窗傾瀉在木質(zhì)地板上,家父戴著眼鏡坐在木椅中,一邊看著《約翰·克里斯朵夫》,一邊小酌杯中的美酒,這便是一直留在我記憶深處的影像。
說一下身為管家機器人的響。
大概在我出生前,機器人就已經(jīng)可以利用微型伺服電機做出各種復雜的表情,全身的皮膚也大多使用改進后的仿生硅膠,所以根本看不出它們與人類有什么不同。但父親對這種機器人完全提不起興趣,他在管家機器人店中特地挑選了響這樣一款無法做出任何表情的冷冰冰的機器人。它保留了最初幾代人形管家機器人的特點:圓筒狀的腦袋上有一對鑲嵌著藍寶石鏡面的眼睛,發(fā)出聲音的音響被安裝在連接身體和頭部的脖頸處。它有一雙看似笨拙、實則靈巧無比的雙手,可以快速地進行精細工作,基本上所有家務(wù)它都能勝任。只要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它一定穿著專門定做的管家服,黑色外衣和褲子筆挺干凈,白色的襯衣上系著黑色領(lǐng)結(jié),腳上的一雙黑色牛皮鞋被擦得锃光瓦亮。
小時候,每天都是響為我們準備早餐。它有時會為我和家父做好煎蛋或者烤面包片,有時則是米飯、烤秋刀魚和味噌湯。等我們用餐完畢,它就開著家父的美洲豹送我上學。放學也是響來接我。如果我和小伙伴們在學校旁的公園玩耍,它就會把車停在公園門口,坐在車里耐心等候。
吃完響做的晚飯,我就回到臥室學習或者上網(wǎng),而家父一般會回到書房看書,響做完家務(wù)后繼續(xù)陪在家父身邊。即使坐在餐桌上,我和家父也很少談話。我想我們兩人的性格都不擅長溝通吧,所以沉默是家中最常見的氣氛。但我們都不以之為苦,不管是家父還是響,我們沉浸在各自的天地而不受誰打擾,我想這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所以每次聯(lián)誼的時候你都會自己窩在角落里啊……”她在床上側(cè)過身來,對著我打趣道。
“要你管?!蔽逸p輕捏住了她的鼻尖。
在一次兩家公司間的聯(lián)誼會上,我和她相遇。
聯(lián)誼會開在新宿街頭的一家自助餐廳,離兩個公司都很近。舉辦者預訂好了一張超長的木桌,我們公司的年輕人坐在長桌一側(cè),而對方公司的女孩子則坐在長桌的另一側(cè)。為了和不同的人聊天,同時方便取食物和飲料,大家端著餐具不斷變換座位。我并不想?yún)⒓舆@種嘈雜的聚會,但還是被研發(fā)部的同事兼好友小島一郎給硬拽來。我看著一郎活躍在花叢中的身影,自己待在長桌的一角喝啤酒。
“嘿,這個陰暗角落都快長蘑菇了,不換個地方坐坐嗎?”她帶著一臉惡作劇的笑容,向我走過來。我被她的聲音所吸引,打量起她的外貌。她那俏皮的波波頭看起來非常可愛,而酒窩中透著一股性感,大大的眼睛和細細的脖頸讓我想起奈良的鹿,一副好奇的模樣令人頓生愛慕。
“你好。”我向她點了一下頭。
這就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兩人聊了一會兒,我提出去旁邊的酒吧喝幾杯調(diào)酒,她欣然同意。
聯(lián)誼會還沒結(jié)束,我們就一起偷偷離開了。我?guī)еサ接袠逢犙莩龅木瓢?,為她點了一杯新加坡司令,為自己點了一杯得其利。我倆一邊聽著漂亮的主唱用慵懶的聲調(diào)演繹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一邊啜著各自的調(diào)酒。
“你在你們公司里也是負責A.I.研發(fā)嗎?”在樂隊下場休息的間隙,她向我問道。
“沒錯。我們公司除了研發(fā)A.I.外,還擅長制作運行不同公司開發(fā)的A.I.的虛擬系統(tǒng)。”我點了點頭。
“虛擬系統(tǒng)?”她不解的樣子也很可愛。
“現(xiàn)在很多A.I.機器人的軟件系統(tǒng)只能在特定的硬件上運行,通用性很差。雖然研發(fā)A.I.的公司都在慢慢開放各自的接口和標準,但A.I.機器人的軟件系統(tǒng)和不同的硬件之間還是缺乏兼容性。為此,我們公司專門設(shè)計和開發(fā)了一種虛擬硬件系統(tǒng),其兼容性可進行深度定制,能讓A.I.不只在特定硬件上運行。當然,這套虛擬硬件系統(tǒng)還處于開發(fā)階段,現(xiàn)在想在它上面流暢運行A.I.的話,恐怕還需要強大的量子計算機組成的服務(wù)器集群?!?/p>
“原來是這樣啊。你的專業(yè)是計算機硬件還是軟件編程呢?”
“都不是。我是古生物專業(yè)的,具體說來,我是研究古脊椎動物的研究員?!?/p>
聽完我的這句話,她露出了被嘲弄后的生氣表情。
“我沒開玩笑哦,我在公司的研發(fā)部是研究古脊椎動物的顧問?!蔽乙砸槐菊?jīng)的語氣說道。
“研究A.I.的話,需要這種學科的知識嗎?”她一臉困惑,不解地問。
“其實非常需要。從最初的生命慢慢進化到人類出現(xiàn),大概需要三十八億年的時間,其中的過程我們在不斷了解,而了解得越多,對A.I.的研究就越有幫助。比如說人類胚胎的咽鰓裂,這就是我們保留了從魚類進化來的痕跡,只是胚胎期一過,咽鰓裂就消失了。再比如說,我們和所有四足動物的四肢都遵循‘一根骨-兩根骨-小骨-指頭’的模式,而這個模式可以追溯到魚石螈身上,如果再往前尋找,我們能在提塔利克魚—— 一種魚類到兩棲動物的過度生物——身上找到。生物的進化雖然是物競天擇的過程,但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傳承的過程?!?/p>
“嗯……那這對于A.I.的研究有什么幫助嗎?”
“A.I.正是人類文明的傳承者,我們指望它們?nèi)ヌ剿魑覀冞@些脆弱的生命所不能染指的世界。理清脊索動物門中那些動物的進化之路,對A.I.研究有很強的指導作用。如果我們能搞清楚人類身體中各種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的原因和方式,那么我們就能創(chuàng)造出更先進的仿生人機體。如果我們能搞清楚人類的心理在長久進化中受到的影響,那么我們就能讓A.I.的思維方式更像人類。實際上,生物的身體結(jié)構(gòu)和該結(jié)構(gòu)所完成的功能是一一對應的,換言之,高等動物的復雜肢體動作和它們的思維方式會配合進化,相互之間螺旋上升。弄清這些問題對于我們公司研發(fā)A.I.和虛擬系統(tǒng)大有幫助?!?/p>
“啊,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了?!彼e起酒杯,然后笑著說道,“向我們的祖先致敬?!?/p>
“向我們的祖先致敬。”我同她輕輕碰杯。
交往半年后,她會經(jīng)常跑到我在杉并區(qū)的公寓過夜。聊天的時候,她會說起自己工作時的逸聞和閨蜜聊天時的趣事。我也會說起我和同事們在工作中發(fā)生的事情,還有他們在閑暇時發(fā)生的糗事,無論是開心的還是令人光火的,比如小島一郎每次追女孩都不成功。不過我最愛跟她說響的事情。
“響會為家父制作非常復雜的雕花冰球,比三得利公司自己的3D冰球雕刻工藝還厲害。大部分情況下父親會讓他雕刻復雜漂亮的宮殿。有時候是大阪城的模型,有時候是金閣寺的模型。響在做金閣寺時連樓頂?shù)镍P凰都能制作出來?!?/p>
“好厲害!話說,酒倒進去的時候,冰不會化掉嗎?”
“如果預處理得當?shù)脑?,短時間內(nèi)就不會。冰塊要先在零下十攝氏度左右凍九十六小時,巖石杯和威士忌也要在七攝氏度左右凍這么久。響在切冰和鑿冰方面又快又精準,大概一分鐘內(nèi)就能雕好大阪城或是金閣寺。因為冰塊和器具都凍了很久,威士忌倒進杯中之后不會對冰雕的外形造成影響。”
“視覺上一定很享受吧?”
“嗯。響雕出的東西的確令人驚嘆。不過冰總歸是冰,時間一長還是會化掉?!?/p>
“好可惜啊……”她依偎在我肩上,一臉的遺憾。
后來我們各自陷入沉思,等都進入睡眠時,已是下半夜。
2
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小時候,響牽著我的手去上學。那是深秋的一天,初升的太陽把光輝懶洋洋地灑到路兩旁的銀杏樹上。黃色的樹葉被纖細的光線所感染,最終又把自己的顏色染回到光線上,一切如幻境般輝煌。
我依稀記得那時的空氣中略帶清涼的氣味,以及響握住我右手時的觸感。我好像還記得每當微風拂過樹梢,總有幾片銀杏葉在空中慢悠悠地飄落。
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響單膝跪地,輕輕整理我身上的校服和書包。
“少爺,放學后,我在老地方等你?!彼穆曇糁袏A帶著一股老管家的精干。
“嗯,好的?!蔽尹c著頭。
夢醒后過了好久,我都沒弄明白自己身在何處,直到呼嘯的風掠過我眼前的帳篷,這才想起自己此刻正身處加拿大北部的埃爾斯米爾島。這里是尼爾·蘇賓發(fā)現(xiàn)提塔利克魚化石的地方。
現(xiàn)在是北半球的夏季,而埃爾斯米爾島在北極圈內(nèi),我的睡眠因此被極晝所困擾。太陽毫不克制地挺立在那里,連它發(fā)出的光線也是毫無節(jié)制的。拜極晝所賜,我在夜里總是多夢,醒來后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背汗津津的,口腔和胃部殘留著不快的觸感。
起床后我去營地的衛(wèi)生間洗漱,再去到一個小小的食堂吃飯,而A.I.們已經(jīng)在這片區(qū)域開始搜索化石了。它們在短暫的夜晚迅速充電,只要光線變得充足,就開始在這片區(qū)域進行檢索。因為發(fā)現(xiàn)化石后要緩慢精細地挖掘,所以在這里工作的A.I.們都長著一副人類的外表。這種類型的A.I.憑借雙足移動,可以輕松應付不太高的山石障礙,靈活的雙手也能勝任細致入微的工作,不會損毀寶貴的化石。
一旦秋季到來,我們都要打道回府。因為這里是北極圈內(nèi),只要夏季一過,氣溫和狂風就讓人異常難捱。A.I.也是,即使給它們作了防寒處理,在這種條件下進行搜索活動也是危險的。不過好消息是我們至少還能待一個月,對我們的科研計劃而言,這已經(jīng)足夠了。
我們希望在這里的泥盆紀河床中發(fā)現(xiàn)更多關(guān)于提塔利克魚的化石細節(jié),這次科研活動也是我向公司提出的。沒想到公司通過了我的企劃,我便得以帶著三十臺公司生產(chǎn)的A.I.機器人來到這里。
來之前我跟她和響打過招呼,她和響都祝我一路順風。小島一郎領(lǐng)著一票同事為我開了送行會,大家在店里大聲喧鬧,不一會兒就喝得東倒西歪。我和他走出店外,看著天上被城市燈光所沖淡的星光。月色攏在模糊的云里,夜晚失去了自己本來的面目,變形為一種扭曲的存在,讓人難以排解心中的不快。
“喂?!彼c燃一支萬寶路后,喊了我一聲。
“怎么了?”我問道。
“呃……沒什么?!彼麚u搖頭,然后咧著嘴笑了起來。
“搞什么呀?!蔽逸p輕給他的手臂來了一記勾拳。
我們繼續(xù)靜靜地看著入夢的城市。我在想,如果從北極圈內(nèi)看著夜色的話,究竟會和東京這邊有什么不同?
當我興沖沖地帶隊來到北極圈之后,我就有些后悔——因為這里現(xiàn)在是極晝,基本看不到黑夜。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檢查A.I.發(fā)現(xiàn)并清理好的化石碎片,看看這些化石的歸類有沒有錯誤。所有分類存疑的化石被拍照后通過銥星網(wǎng)絡(luò)發(fā)到公司總部,由那里的顧問團成員再進行研究。另外我還要處理A.I.機器人的故障,雖然這種情況很少會出現(xiàn)。和化石打交道對于我而言倒是正經(jīng)事,只不過日復一日泡在化石堆中,我不免產(chǎn)生了自己也正在變成化石的錯覺。我們的氣味和觸感漸漸趨同,也許某天變成一塊化石便是我的宿命。
做完工作后,我會坐在營地的帳篷前,看著A.I.們在不高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尋找和清理化石。每當看到這一幕,我總會想起響,想起隔了一個太平洋的它此刻應該像老管家般在休息。
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響在我們父子睡去后會到它的房間里一邊自動充電,一邊升級系統(tǒng)及部分功能。后來,響的型號已經(jīng)屬于被淘汰的類型,廠商不再為響升級系統(tǒng),所以響每周都會把自己的系統(tǒng)備份到一個高密度記憶卡中。一般來說,很多人在使用某款A.I.機器人幾年后,會根據(jù)廠商的推薦,更換新的機器人產(chǎn)品。但家父對響非常中意,如果它的硬件發(fā)生問題,就會按照它的提示在網(wǎng)上購買相應配件。后來它的配件已經(jīng)很難買到,家父就直接讓響下單給第三方的小硬件廠,單獨生產(chǎn)可被更換的硬件,而一點不計較這方面的成本問題。由于家父和響的配合,它一直沒出過什么大問題。
再過幾個鐘頭,也就是在家鄉(xiāng)早晨五點左右,響會起身去廚房準備早餐。把家父送到公司后,它會直接開車去超市,購買食材和家里需要補充的其他用品。每當周二和周五到來時,它就留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
對了,響的大掃除。在上幼稚園之前,我特別喜歡在家里觀察進行衛(wèi)生掃除的響。它會用抹布將家中的櫥柜和桌子表面都擦拭一遍,然后把各種家用電器也擦一遍,其中包括家父使用的計算機機箱和顯示器,以及客廳的大型LCD電視。在此之后,它會把相片架和陶瓷罐之類的擺設(shè)拿起來細細擦拭,再就是門框和窗戶的死角。等客廳、臥室和書房都打掃干凈后,它會戴上專用的手套好好清理廚房與衛(wèi)生間。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響在做這些事情時總是樂在其中。不過這只是我的臆想,畢竟喜歡把自己的時間日復一日地浪費在這上面的人總歸是少數(shù),而A.I.對此又會有什么想法呢?
當回憶的閘門打開時,我便快樂地沉浸其中,畢竟這樣可以打發(fā)極晝的無聊時光。我想起每到春末的時候,響會清理天花板上的吊扇。木質(zhì)扇葉的上方并不容易被夠到,它就會搬來書房里的人字木梯,穩(wěn)健地爬上去,用抹布慢慢擦拭。在某些周末,它會檢修家父的汽車,那時我會待在一旁,一邊給響遞些螺絲刀和扳手,一邊好奇地觀察車里的發(fā)動機和變速箱。
我又回想起家里的那臺縫紉機,在家父和我從商業(yè)街購買衣服后,響會用那臺縫紉機幫我們把衣褲改得更合身些。有些褲腿太長,它會比量好我們穿上后的尺寸,截去過長的部分,然后折回去包縫。它使用縫紉機的樣子特別令人安心,手藝也沒的說,修改后的衣褲穿上后真是既美觀又舒適。
在回憶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依賴響?,F(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搬出去住了,可我打心底從不覺得自己是孤獨的。一旦遭遇困難,響一定會朝我伸出援手。只要它還在家里,不管我到哪里,都會覺得安心。它和家父所住的那個家是我探索世上一切未知事物的勇氣之源,只要我愿意,便可去看山的那邊究竟有什么,毋庸畏懼。
因為我始終知道這一點——我總歸是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不論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心里。
3
當我?guī)е鴱谋睒O圈的收獲回到家中時,家父在書房中將噩耗告訴了我。
響在雨中駕車時,被一輛輪胎打滑的大卡車撞到山坡下,巨大的沖擊力讓車輛油箱中的汽油泄露,響的身體最終被大火付之一炬。
因為我在遙遠的極寒之地出差,家父便一直沒有通知我。聽到這件事時,我的大腦頓時陷入空白,過了好半天我才反應過來。
“響平時有備份和升級自己的系統(tǒng),能不能把它的備份下載到其他A.I.機器人中呢?”我問。
“事發(fā)之后我就去聯(lián)系響的廠家。但響的型號已經(jīng)被淘汰掉了,它備份的系統(tǒng)不兼容于現(xiàn)有的任何一款機器人。后來我查了網(wǎng)上所有能找到的和響同型的二手機器人,結(jié)果一無所獲。如果響還在的話,它自己可以對硬件廠商單獨下單,解決這些問題。但現(xiàn)在的話……”
我們兩人陷入了沉默。
“廠商應該有硬件系統(tǒng)的全套設(shè)計圖紙,我們可以向廠商申請,然后像響那樣直接向第三方硬件廠商下單。”
“這個我和廠商談過了。因為這樣會涉及公司當初的產(chǎn)權(quán)機密,他們的上層并不同意這樣做。實際上,當初我和響在私下里找第三方廠商的行為,也是不合法的。”
“呃……能否讓廠商修改響備份的系統(tǒng),然后移植到現(xiàn)有的機器人身上呢?”我又問道。
“這個方案我也詳細咨詢過。廠商解釋說響使用的硬件系統(tǒng)是二進制時代的產(chǎn)物,所以相應的軟件系統(tǒng)也是基于那類硬件來開發(fā)的。可現(xiàn)在機器人的構(gòu)架都是基于量子計算機的原理,軟件系統(tǒng)也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將響移植到現(xiàn)有機器人身上可能性并不是沒有,但相應的費用實在太高,所以廠商勸我去購買新款的機器人?!奔腋敢贿厙@息著,一邊無奈地搖搖頭。
我的大腦開始飛速地運轉(zhuǎn)。如果廠商無法進行移植,我該做些什么呢?我畢竟是在一家與A.I.相關(guān)的公司工作,總該有什么辦法才對。
我突然記起我們公司的虛擬系統(tǒng)。我立即想到了兩個問題:一是這套系統(tǒng)能否支持二進制時代的軟件系統(tǒng),這一點我并不確定;二是這套系統(tǒng)占用硬件系統(tǒng)的負荷非常大,即使能暫時運行,也絕不是長久之計。
我前思后想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家父一直在盯著我。我猛然發(fā)現(xiàn)他的鬢角處多了許多白發(fā),而他落寞不安的神情使我心神恍惚??湛盏膸r石杯擺在桌子上,里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灰。看來響不在家,家父也沒有了品酒的興致。在我和響都不在的時間里,他獨自一人待在冷清的家中,獨自一人想著辦法,又獨自一人承受著悲痛和失落。此情此景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么一個事實——我們是多么需要響。
“這件事交給我吧。另外這段時間的家務(wù)活也交給我,只不過要等周末我回來的時候做了?!蔽覍λ隽藗€鬼臉,然后拍拍他的肩膀。
“哼,這個不必擔心,我臨時找了一家有A.I.機器人提供家政服務(wù)的萬事屋……你幫我想想怎么把響帶回家吧。”他撇撇嘴,但能看出家父多少有些寬心。
雖然我一口應下來,但事情還是很難解決。在前方只有一條隱隱約約出現(xiàn)的路,大概。
從家里出來后,我趕赴同她的約會。在加拿大沒找到什么值得送的禮物,便給她帶了兩瓶冰酒和一罐有著漂亮包裝的楓糖。
“哇,好甜的禮物?!彼Φ馈?/p>
“希望你會喜歡。”我們擁吻在一起。
兩人在烤肉店大快朵頤,然后來到我的公寓。
“話說……”她趴在床上,跟我說道。
“嗯?”
“雖然這么說有點兒不合適,不過我覺得你的心思不在這里。出了什么讓你不開心的事情嗎?”
“嗯……響出了些問題。”
聽罷,她轉(zhuǎn)過身來,直視我的眼睛。
“你是指?”
“響出了車禍?!睕]辦法,我和盤托出。
“我很遺憾?!彼p撫我的臉頰,“它……還能回來嗎?”
“問題就在這里。響的型號太古舊,這完全是一個未知數(shù)?!?/p>
“好可憐的響……”她的身子蜷縮起來,像一只寬慰人心的小貓。
“我甚至不知道該做什么?!币粋€大男人說這種話,想來真夠丟人的。但絕望多多少少占據(jù)了我心中的一角,所以我不想和她談起這件事。感覺心中有一塊溫暖的東西被北極圈的極寒凍成冰山,又被狂烈嘶吼的風碾為齏粉。
過了一會兒,她將我摟住,用自己的額頭抵住我的額頭,為我打氣,“加油??!響現(xiàn)在需要你,那么冷的北極圈你不是都去過了嗎?這世界上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去拜托你的同事,你們一起把響帶回來吧。”
“好的?!蔽液退窃谝黄稹?/p>
她說得對,現(xiàn)在還沒到允許我絕望的時刻。只要手上還有可能性,我就要好好嘗試一下。我會去低三下四地拜托朋友們,我會想辦法利用公司里一切能用的資源,只要能把響從虛無中拉出來。
一個計劃在我的心中悄然成形,明天我就打算付諸實踐。希望一切會順利,我在心中對自己說著。
4
“早上好啊。”我對小島一郎打招呼。
“嘿,征服北極圈的勇士回來了!有沒有帶點兒什么禮物回來?!”他瞇著眼握住我的手。
“拿好。”我從衣兜里掏出一件ROOTS的金屬工藝品。
當我們快走到研發(fā)室的時候,我拍了拍小島的肩膀。
“怎么了?”他一臉茫然。
“需要你幫我個忙?!蔽覐膽牙锾统鲆粋€高密度記憶卡。
“這是?”
“響的軟件系統(tǒng)備份?!?/p>
我把響身上發(fā)生的事情連同計劃全盤告訴了他。這件事比較棘手,不過他稍作考慮之后還是同意了。
“如果你想用公司的虛擬系統(tǒng)運行響的A.I.,那么你要等到研發(fā)部的家伙們都下班之后才行。另外,運行全部虛擬系統(tǒng)資源的權(quán)限在主管手里,要找個什么理由說服他,讓他在下班后把權(quán)限卡和密碼留給咱們?!?/p>
“嗯……我一會兒去找他。”
“算了,這個交給我吧。我就說晚上要跟你做一些實驗,他應該就會把權(quán)限卡留給我。其實,他現(xiàn)在的女朋友還是我給幫忙介紹的?!彼衣冻觥瓣幹\得逞”的笑容。
“嗯,太感謝了?!蔽椅罩氖?。
“嘁,跟我這么客氣干嗎……”他給我的胳膊來了一記勾拳。
由于研發(fā)部的同事都在加班,所以我和一郎待到了午夜時分。等到第二天凌晨一點左右,大家才都離開辦公室。我們兩人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嚼著從附近便利店買來的面包,準備大干一場。
我們用小島的計算機客戶端連上由量子計算機組成的超算矩陣服務(wù)器,刷一下主管留下的權(quán)限卡,選擇最高的系統(tǒng)權(quán)限登錄。
“現(xiàn)在有一個大問題,就是不知道咱們的虛擬系統(tǒng)能不能支持響的A.I.,這一點很棘手啊?!蔽艺f道。
“這個還真不好說。咱們試試吧?!币焕蓪⑹种戈P(guān)節(jié)一個一個掰響,然后開始想辦法上載響的A.I.系統(tǒng)。
我們在屏幕上瀏覽著各個A.I.廠商的配套驅(qū)動,瀏覽到最后,也沒有發(fā)現(xiàn)響的廠家。我心里不禁涼了半截。
“別著急,除了這種直接的驅(qū)動外,我們可以找找相似類型的A.I.機器人所對應的驅(qū)動。”一郎提出了新的解決思路。
確實,只要這套虛擬系統(tǒng)能支持和響的軟硬件底層構(gòu)架類似的A.I.,我們就有可能讓響掛載到虛擬系統(tǒng)中。我用自己的手機連接互聯(lián)網(wǎng),查找響的硬件和軟件的構(gòu)架信息,然后一個個比對這套虛擬系統(tǒng)中所支持的相似構(gòu)架的古老系統(tǒng)。
經(jīng)過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檢索和嘗試,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款驅(qū)動,這個驅(qū)動來自一家專攻A.I.底層構(gòu)架的公司,他們將軟件、硬件的解決方案整體出售,而生產(chǎn)響的廠商可以對其稍作修改,就直接投入生產(chǎn)和應用中。
說不定可以成功,我在心里默默祈禱著。
我們在界面上選擇了這款驅(qū)動,進入后,連上響備份的軟件系統(tǒng)。虛擬系統(tǒng)正在檢測軟件是否與該驅(qū)動匹配,我們能看到檢測過程的進度條,等到“Pass”字樣出現(xiàn)時,我整個人都癱倒在椅子里。界面上提示我是否掛載響的軟件系統(tǒng),我敲入“Y”表示同意,然后敲了回車鍵。
“你們好好聊聊吧?!毙u一郎看到響的軟件已經(jīng)開始正常上載了,便拍拍我的肩膀,端著杯子里的咖啡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我擺好夾在顯示器上的攝像頭,試了試耳機上的麥克風,以保證響過一會兒能和我正常交流。
“少爺?!闭垓v了這么久,我終于聽到了響的聲音。
“響,好久不見?!蔽矣名溈孙L對它說道。
“好久不見。少爺從北極回來了呀!”
“是的。”我點點頭。
“北極之旅如何?”
“還好吧。發(fā)現(xiàn)了很多新的化石,公司的A.I.機器人們又發(fā)掘到類似提塔利克魚的生物化石,但究竟是不是提塔利克魚化石,專家們正在研究。響知道什么是提塔利克魚嗎?”
“在少爺去北極之前,我就從網(wǎng)絡(luò)上檢索過了。那是一種從魚類到四足動物的過度生物。”
“是的,完全正確。響,你知道為何它的存在對于我們?nèi)绱酥匾獑??因為它或者它的近親,在久遠的過去一步步進化成我們現(xiàn)在的樣子,它的化石清楚地告訴我們,當初它們走過的每一步都有極為堅實的基礎(chǔ)。沒有它們過去的冒險和探索,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們?!?/p>
“就像如果沒有你們的話,就不會有我的存在?!表懻f道。
“是的。”我點了點頭。
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少爺,我不在原本的身體內(nèi),想必我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狀況。”響打破了那黏稠不堪的沉默。
“嗯,是的。你的身體遭遇了車禍,現(xiàn)在激活的是你備份的軟件系統(tǒng)。”
“明白了。我的硬件和軟件都很古舊,要激活這套軟件系統(tǒng)肯定費了不少勁吧?”
“費了一些工夫,不過總歸是成功了?!蔽倚α诵?。
“我探查了一下這里的硬件狀況,發(fā)現(xiàn)我對整個系統(tǒng)的占用率已經(jīng)超過百分之七十,隨著更多功能的調(diào)用很容易就會突破百分之百,這恐怕不能長時間維持下去。”
“嗯。在這里激活你的目的是希望你能把身體的整體設(shè)計圖紙調(diào)出來,這樣我和家父可以偷偷向第三方廠商下單?!?/p>
“少爺,這一點我恐怕還做不到。其實我的系統(tǒng)對我而言是一個黑箱,之前我下單購買的部件都是網(wǎng)絡(luò)上有公開設(shè)計圖紙的部件,我根據(jù)自己身體所需要的功能把它們稍微修改了一下。但核心組件的設(shè)計圖紙我是無法獲得的,通過逆向工程來倒推組件設(shè)計的成功概率也很低,而且很可能會觸犯法律,給老爺和你帶來麻煩?!?/p>
“總之,沒有辦法了嗎?”我問道。
“少爺,恐怕是這樣的。”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
“家父和我都希望你能回來?!边^了一會兒,我對響說道。
“我也很想回去。少爺,你知道老爺為什么把我叫作‘響’嗎?”
“因為三得利的那款威士忌吧?”
“是的,老爺頂喜歡‘響’牌十七年調(diào)和型威士忌。在這款酒問世之前,老爺只愛喝艾來島的單一麥芽威士忌,由于一個偶然的原因嘗到這款威士忌,此后便成了‘響’十七年的忠實擁躉。老爺對我說,這款酒被稱為‘和諧的麥芽交響曲’,由山崎蒸餾廠的三十六種麥芽原酒以獨特的配方調(diào)和在一起,酒的質(zhì)地溫醇典雅,口感也是靜謐深遠,而‘響’這個名字代表了‘和諧’與‘共鳴’。我自己也喜愛這個名字,所以我很崇拜為我取了這個名字的老爺。第一次在書房為老爺斟酒的時候,老爺對我說:‘響,好好觀察它。這杯酒凝結(jié)了無數(shù)人的心血、苦惱和愿望,悠久的歲月逐漸改變了它們的形態(tài),濾去了其中的渣滓,調(diào)和了一切被留下來的美好東西。響,人因為壽命有限,經(jīng)不起太長久的洗練,很多釀造師甚至嘗不到自己封裝到橡木桶里的威士忌……但你可以,你的族群可以。假以時日,你們可以為這顆星球留下很美的東西,那將是遠超于我們之上的美。’”
“嗯……”
“少爺,老爺和你都很信賴我,我為此非常開心。我從小看著你長大,知道你的身上保有老爺?shù)暮闷沸浴N夷茉谶@個家庭工作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只是,我也一直很害怕,就怕現(xiàn)在這種事情發(fā)生。按說A.I.可以生存很久,甚至久到宇宙的一切物質(zhì)都無法靠聚變產(chǎn)生能量。可是我這款型號的身體已經(jīng)被淘汰了,而我的意識體是基于這種硬件來開發(fā)的。二進制時代留下的計算機早已被掃地出門,連接在網(wǎng)絡(luò)上的計算機都是量子計算機時代的產(chǎn)物,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這里量子超算的強大能力可以輕松解決以往人類難以解決的問題,只是沒能為我們這些被淘汰的設(shè)備做支持和優(yōu)化,何況這么做也沒有實際意義……所以我想,不妨就到此為止吧,少爺。”
“唉……完全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嗎?”
“恐怕是了?!?/p>
“我該對家父怎么說啊……”
“少爺,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希望你說服老爺購買新的A.I.機器人。雖然它們和我的差別很大,但作為我的后輩,它們還是從我們這一代機器人身上繼承了一些東西。我想它們一定能讓老爺滿意。”
“可是,我還真不確定自己能否說服家父啊?!蔽覔u搖頭。
“不妨把《約翰·克里斯朵夫》的結(jié)尾讀給老爺聽一聽?!?/p>
“《約翰·克里斯朵夫》的結(jié)尾?”
“結(jié)尾是這樣的——圣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F(xiàn)在他結(jié)實的身體像一塊巖石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著一個嬌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樹上;松樹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著他出發(fā)的人都說他渡不過的。他們長時間地嘲弄他,笑他。隨后,黑夜來了。他們厭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經(jīng)走得那么遠,再也聽不見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聽見孩子平靜的聲音,他用小手抓著巨人額上的一綹頭發(fā),嘴里老喊著:‘走罷!’他便走著,傴著背,眼睛向著前面,老望著黑洞洞的對岸,削壁慢慢地顯出白色來了。
“早禱的鐘聲突然響了,無數(shù)的鐘聲一下子都驚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見的太陽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來的克利斯朵夫終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對孩子說:‘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誰呢?’
“孩子回答說:‘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p>
聽到這里,我不禁淚眼婆娑。
“少爺,我想你這么對老爺說的話,老爺一定能明白的。這是老爺最喜歡的一段話,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段話。我們不是平白無故地活在世界上,我們真正付出的心血一定會對后人有所影響,甚至會被繼承下去。所以,再見了,少爺。也替我向老爺告別。”
“好的,響。再見!”
響自動將系統(tǒng)注銷,界面上顯示“是否將已經(jīng)掛載的軟件系統(tǒng)退出”,我敲入“Y”,再敲回車鍵。
然后我趴在桌子上大哭不已。
響,再見!
尾 聲
八年后的一天,我?guī)е?,還有我們的兩個孩子去到家父的家里。
七歲的姐姐喜歡帶著五歲的弟弟去纏著新的管家機器人。它叫朧,有著一副人類的外表,只是說話的語調(diào)太過一本正經(jīng)。不過這倒不是A.I.機器人的問題,而是家父訂制的要求。它的聲音總會讓我憶起響。
平時都是朧在書房陪著家父,不過我們一家四口的到來會改變這種情況。她會和朧一起到廚房忙碌,忙完后到院子里看著朧被姐弟兩人拉著去玩。我則會和家父待在書房,代替朧的職責。在兩只水晶材質(zhì)的厚巖石杯中放上朧削好的大塊冰球,緩緩倒入“響”牌十七年威士忌,肉眼所看不到的香氣繚繞到我們周圍。曾經(jīng)的時光在指縫間緩緩流逝,但美好的東西在這漫長的時光中愈加美麗,當初經(jīng)歷過的一切痛苦也會變得像杯中的美酒般香醇動人。
這就是未來的日子,當他到來時,我們過去承受的悲傷全都有了意義。在他到來前,我們只能靜靜等待。
“敬響!”家父突然舉起手中的酒杯,冰球碰撞杯壁時發(fā)出好聽的聲音。
“敬響!”我也舉起自己的酒杯。
【責任編輯:戴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