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組詩）

●王 冬

回家（組詩）

●王 冬

跟一只羊回家

愛上青草，就是愛上藍天和白云

就是愛上河流、山脈、飛鳥、雨水

和泥墻在時光中脫落的村莊

愛上青草的人，就是在夜里想家

想到淚流不止的人。天一亮

就抓住羊嘴里的第一口青草

像迷路的孩子抓住親人的手

我就是那個迷路后抓住青草的孩子

出生后，還喝過羊的奶水

而如今她的乳房干癟、下垂

再無法養育東河西營的任何一份子

連她體內的河流也已成貧瘠的荒灘

羊沒有錯，不過是想要一塊草地

草地沒有錯，不過是想要一條河流

不過是春天返青，秋日枯黃……

在羊的身后，我越走越慢，仿佛看到

不遠的村莊，和四蹄被抬上柏油路的羊群

我本已消腫的疼痛在羊的眼睛里一點點放大

羊倌

在鄉親的不解和嘲諷中

他重操舊業，做起羊倌

其實羊不多，只有一只

他想著：水草豐美，羊兒肥肥

日后多產崽

少年離家，老大回鄉

走過那么多地方，干過那么多事業

到現在，他最想要的

還是在自己的村莊，做自己的

老本行——放羊

日出出發，日落時還在路上

他在自己曾熟悉不過的田野里迷茫

他不相信找不到兒時的草地

可他分明只看到：

高高的煙囪、厚厚的圍墻

貧瘠的土地上，麥草枯黃

還有一只鳥兒吊死在樹杈上

任憑四周無邊的黑暗涌流

當母羊朝一處墻角跑去

他看到那里有一叢綠草在生長

母羊剛想去吃，他就一把拽住

抱住饑餓的羊兒，一同流下淚水

獨語

風從池塘中跑出，吹過屋角的枯草

我不知道，一棵使勁往土里鉆的植物

為何要爬得那么高

風，一遍遍吹來，嘲笑我的無知

在離開鄉村的這些年里

我的活著，就是從詩歌里獲得一點兒自信

連同我父母親人給予的溫暖

支撐我走向越來越遙遠的未知

我時常在睡覺前陷入死亡的恐懼

任黑暗、絕望和冰冷侵入骨髓

如果沒有文字，我無法抽回朝向胸口的利刃

無法把短暫的一生活成幾輩子

這些年，我熱衷于關心乞丐和商販

其實，關于別人的貧窮、疾病和無奈

我是沒有任何資格去可憐的

我不能以高高在上的姿態把自己當成圣人

在文字中，我可以是君王，也可以不朽

但生活中，我們都將歸于塵土

而關于死亡，他們可能比我看開得多

我的故鄉風雨正急

我的故鄉風雨正急

每次回家，曾祖父母走遠的背影

都在向我傳達這樣的訊息

他們互相攙扶的姿勢泥墻流失般越來越低

鄰村拔地而起的高樓，趕走了年輕力壯的

耕牛，那原野的嚎叫借助地震波

才能傳入我日夜轟鳴的耳朵——

風雨交加的北方小鎮凌晨

所有人都睜著雙眼

這跟前年給老祖宗挪墳時一樣

沉默著，跪在埋白骨的土上祈禱

我的故鄉風雨正急

村東的大河時而洶涌，時而斷流

蘆葦不安時，就有從淤泥中騰飛的力氣

我的心，卻變得越來越軟

對于自己身處的時代、命運和日益卑微的

生靈，比如蛇、哭泣的刺猬

短路的燈盞和見到我萬分激動

然后朝我張牙舞爪的啞巴三嫂

他們都曾給過我驚嚇

如今卻給我溫暖，叫我無限悲憫

抒情詩

歲末的我頭昏腦漲，只剩下握筆的力氣

期待的大雪還沒到來，我唯有把生命中

僅有的水分給予一棵饑渴難耐的麥子

我不止一次想擠出眼睛里的月光，回到故鄉，

可霧氣彌漫的河岸，我找不到回家的路途

河流奔去的方向，不再是我回去的地方

而故鄉、故土，只能一次次出現于夢中囈語

我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農民

在城市的大廣場上，腳下踩著曾經種過

麥子的土地，我是農村的兒子

在城市一次次流下嬰孩般啼哭的淚水

固執地守著一隅土地，寫著灌滿淚水的詩篇

所有的抒情，都離不開那個叫東河西營的村莊

還原

把一杯水還原成一條河流

還在村東邊流淌，澆灌豐收的五谷雜糧

把一朵花還原成一個春天

我愿意在春天之外，遙望東河西營不息的炊煙

我身上的疼痛就不用還給母親了

死神已偷走了她身體的一半

我當農民的命也不用還給父親了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做十年城里人

如果一張紙也能還原成一棵大樹的話

我從此不再寫詩，寫了的就燒掉吧

還藏在心里的，就對著奔向大海的河流說說

那些因紙還命的北方森林啊，無法長大的一棵

就賜給我吧，等我老去，就做一口棺材

連同那些詩稿的灰燼，一起埋進土里

回家

在你成為一棵草或一粒沙之前，開始想念

家鄉，無數的路，你始終沒有忘記回家的一條

雖然莊稼換了幾茬，葉子多次飄落，河流也改了道

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你的心也是晴朗的

也就沒有一條小鬼能夠阻擋的了回家的路

只有村莊才愿意接受你的衰老

你日漸掉落的頭發、松動的牙齒和枯散的骨頭

回到村莊，你不再與這世界做任何對抗

平淡中，把余下的日子交給時間和命

也就是交給月下東去的河流和母親的呼喚

回家的路程

我站在剛寫下的詞語上眺望

彌補因雙膝跪地縮減的高度

我一直都在尋找回家的路

善良的人告訴我，家和親人就在那里

我也知道，他們說的那里是哪里

可是，在逝去的二十年里，沒有到達

我想借著今夜的月光和這首詩

推算一下，回家的路程究竟有多遠

十年前，從小學校到家不足一千米

四年前，從縣城到村莊大約三十里

而如今，從東昌府到縣城四百多里

更多的日子，我迷失在遙遠的路上

回家的路程，每天都在改變

當屬于村莊的房子、土地消失時

我就無法說出地理意義上的數字

也許用不了十年，我就得這樣寫下：

回家的路程，等于父親年邁的煙圈

到秋草枯黃的距離；也等于

母親手中的針線到兒子腳步的距離

還等于第一個詞到最后一個詞的距離

當寫完這首詩，我仿佛看到了故鄉

東河西營啊，我可以站在半包圍的結構中

遙望你，而要我走進你的懷里不再遠去

卻得用盡我不算長的一輩子

一群鳥掠過我的視野

這本就是一個以鳥命名的城市

眼前飛過幾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可這樣的午后，舉“國”遷徙

還是叫我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道它們來自何方，又飛向何地

途中有沒有碰到過獵槍

和饑餓的狗雜種

我多想說它們是去郊野春游

讓暖風梳理一下翅膀

可它們瘦弱的身體和無知的方向

否定了我的猜想

我越想越悲傷，我怕它們會死在路上

還無人埋葬。就算入土

也是孤魂野鬼，夜夜尋找家的方向

我越想越悲傷，不覺生出翅膀

我就是它們其中的一只

若是再不走，我怕我再也

回不到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