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中軒
毛澤東在《致陳毅信》中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
能不用的。”他沒有說詩拒絕邏輯思維。實際上詩的手法,一是要用形象思維,二也要用邏輯思
維;以前者為主,以后者為輔,構成了詩藝的辯證法。當然,形象思維是詩藝手法的矛盾主要方
面;它決定詩的本質——這就是毛澤東強調“詩要用形象思維”的主旨。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
因此,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乃是詩之雄鷹的兩個翅膀,二者皆不可或缺。詩人在進行詩詞創作
時,正確地使用邏輯思維,注意其特點,發揮其作用,對于詩詞的精品創作是有積極意義的。
一般來說,邏輯思維是以概念、判斷和推理作為思維的基本形式,以分析、綜合、比較、抽
象、概括等作為思維的基本過程,從而揭露事物的本質特征和規律性聯系。詩藝的邏輯思維,除
了具備一般邏輯思維的特點外,還有什么特殊性呢?
一是與形象思維相結合的。數字,不止是數理邏輯思維的“專利品”,有的詩詞借用數字進
行創作,常閃爍出形象思維的火花。例如,唐·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
天”用了一與二兩個數字,虛實結合,描出一幅非常形象的畫面。唐·李白《望廬山瀑布》“飛
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中“三千”與“九”的數字,經詩人看似漫不經意地一描,壯
觀的形象便躍然紙上。明·倫文敘的題蘇軾《百鳥歸巢》畫“天生一只又一只,三四五六七八
只。鳳凰何少鳥何多,啄盡人間千萬石”中,詩人還進行了邏輯計算:“一只又一只”就是2
只,“三四”相乘即12只,“五六”相乘30只,“七八”相乘56只。把2、12、30、56加起來,
總數剛好為100,與畫題相合,可見詩人邏輯思維之縝密。詩之尾聯“鳳凰何少鳥何多,啄盡人
間千萬石”,不僅寓形象于議論,而且蘊含別趣的詩旨。而其概念與論據等與一般邏輯思維的區
別就在于它還具有形象性,否則就不是詩藝的邏輯思維。
的確,這種邏輯思維多充滿著畫味。例如唐·孟浩然《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
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從邏輯
思維角度來說,前面三聯是“三段論”的前提,“推理”過程隱含在言外,末聯是“結論”。它
每一聯都充滿畫味:首聯敘事,白描而微含景象。頷聯如畫,“綠樹”“青山”有色,一個
“合”字加一個“斜”字,乃有空間形象。頸聯寫人物活動,繪景有聲。末聯是“結論”,有特
定的時間“重陽日”,隱含形象;“就菊花”有象自然。全詩筆法縝密,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渾
然一體,畫味盎然!
又如唐·王維《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
陽關無故人。”從邏輯思維來說,第三句是論證的“結論”,詩人為什么要勸“故人”“更盡
一杯酒”呢,其論據一是首聯所描繪的,遇此“美景”與“良辰”,焉得不盡醉;二是尾句離
開作者便是“無故人”,即故人難遇,豈有不盡懷之理。當然,寫詩畢竟不是邏輯推理,所以
結論并不放在最后,而是根據詩藝需要提前置于第三旬。這種邏輯是依托畫味來表現的,詩的
首聯就像一幅水墨風景畫。假如沒有這畫味,邏輯道理再深刻也不是詩——這就是詩的邏輯思
維的特殊性。
二是不同于一般邏輯思維的純理性,而是帶著情感的。例如唐·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開頭兩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
來者”是其邏輯思維的兩個有力的“時間”論據,第三句“念天地之悠悠”是其“空間”論
據,連續三句構成邏輯思維的前提,詩人心中推導出的結論就是末句“獨愴然而涕下”。詩似
乎全是議論,但議中含畫,畫出詩人自己的形象。這首詩,最根本的藝術性在于:抒發了詩人
激憤、孤傲、悲壯的,知音難覓、壯志難酬、懷才不遇的情感——這便是它流傳千古、駿譽及
今的重要原因。
又如當代·星漢《房山謁賈島墓》(《中華詩詞》2016·01):“我是詩人我拜君,秋鴻聲
里奠荒墳。詩囊傾盡馀何物,尚有天山一片云。”首旬“我是詩人我拜君”體現因果邏輯,次
句“秋鴻聲里奠荒墳”,形象中蘊含情感。結尾“詩囊傾盡馀何物,尚有天山一片云”在邏輯
“計數”中抒發了作者愛詩、寫詩的強烈情感,而成為佳句。
再如唐·岑參《逢人京使》:“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
傳語報平安。”詩中前三句無疑是邏輯思維的三個前提,尾句為結論。首句隱然告知京使是
“向東還家”的,這是結論中“傳語”條件;次句是鄉思意的曲折表現,“傳語”的感情之
因;第三句寫只能選擇“傳語”的理由。詩中邏輯思維自然流暢,不事雕琢,有隨手拈來之
巧。又,尾聯議論人詩,無形象卻蘊含形象。全詩渾似不經意中抒發了念家的真摯情感。其中
邏輯思維淹沒于強烈的情感中,讓人渾然不覺——這是詩藝邏輯思維的高妙處。
三是這種邏輯思維多蘊含哲理。例如唐·王之渙《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
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前三句是邏輯思維的前提,末句是結論。而前兩句又是第三
句的前提:“白日”即夕陽,非常美麗,但它已“依山盡”;“黃河”壯觀,卻已“人海
流”,于是,“欲窮千里目”的念頭油然產生。而要“窮千里目”看個清楚,最終只有“更上
一層樓”——詩的邏輯思維多么自然。而它與一般邏輯思維的區別是與形象思維緊密相連;它
的第一個前提“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就是一幅畫。而它最突出的藝術性是其哲理性結論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或日,詩之哲理,難以言之就是禪。例如唐·王維《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
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其邏輯思維是自然流露,沒有絲毫掩飾的:因為“獨坐”且
“幽”靜,自然是沒有伴侶的,只好一個人“彈琴”“長嘯”一一這一聯成了末聯的邏輯前
提,而結論是“人不知”月“相照”。這當然是表面的含義。文字如果只有表面的含義,便不
是好詩。這首詩的言外哲理就是,欲不為塵俗所污染,就要脫離人世,到一個無人煙的處所
去……高士或隱或佛(出家),徹底離塵便是涅槃。此詩之禪意值得細品。
寫至此,想到魯迅先生在《讀書雜談》中說:“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
看科學書,看看別個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樣子,對于別人,別事,可以有更
深的了解。”原來魯迅先生早就認識到邏輯思維對于文學創作的重要性,以及兩個翅膀對于人
類創造的“不可或缺”性。讓咱共同振起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兩個翅膀,到詩苑的長空遨游,
越飛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