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波
如何穿透生活來安放自我
——關于池莉的詩歌寫作
■劉 波

劉波,1978年生,湖北荊門人,文學博士,現(xiàn)任教于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北京師范大學博士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出版有《“第三代”詩歌研究》《當代詩壇“刀鋒”透視》等。曾獲得湖北文藝評論獎、《紅巖》文學批評獎等。
作為小說家的池莉,無論是讀者評價,還是文學史定位,似無爭議。近幾年,《大家》《上海文學》等雜志相繼刊發(fā)了池莉的組詩,有些甚至還被《詩選刊》這樣的專業(yè)詩歌刊物轉載。這些好像都表明:作為詩人的池莉開始逐漸進入我們的視野,她正在以另一種面孔讓我們記住,她并未離開文學。
在此,我并非要否認池莉作為詩人的合法性,這個問題實際上也不是由誰說了算。身份認同,我想對于池莉本人來說,她根本沒在意,不想寫小說,寫寫詩怎么了?不允許嗎?誰規(guī)定小說家就不能寫詩?然而,池莉寫詩總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至于怎么個怪法,一時又很難說清。她的小說有人很喜歡,覺得真實、尖銳,一針見血地參透人性;也有人不喜歡,覺得俗氣,格調不高,過于小市民化。這其實就是池莉的風格,有讀者認同,也有人不屑一顧。當然,池莉并不是因這幾年小說寫少了,突然心血來潮寫起了詩歌,在新詩集的“后記”里,她透露了自己的寫詩歷程:在10歲之前,她就開始寫詩了,并曾因為寫詩遭遇過驚心動魄的變故,也曾因寫詩獲得過掌聲與鼓勵,雖未間斷,但她寫詩一直都沒有浮出過水面,總是在私下里,在抽屜中。我想,池莉的詩歌情結是根植于骨子,深埋于心的。這也可以解釋她何以這些年不斷地寫又不斷地焚毀詩稿的原因,“某個漆黑凌晨,忽地就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詩稿,忽地就覺得無地自容,忽地就認定所有詩句的最終意義是‘無’。”這種害怕是擔心自己多年的秘密被泄露,還是顧慮自己內心還有的那一點詩意被發(fā)現(xiàn)?
她因人生多次變故而拋棄詩歌,又在詩神的召喚下不斷地撿拾起這繆斯之魂,也許詩歌寫作正是她人生撕扯最為真實的反映。而正是詩歌這最無用的東西,成了她生活的一種參照與鏡像。池莉將其當作了私人的秘密去經營,然而,年近花甲,多少事都可以放下了,相反,她敢于面對一個寫詩的自己了。她勇敢地去承認曾經寫下的羞恥,去認同那讓自己臉紅的分行文字,“有生之年,不再屈服于羞辱,不再過度害怕他人,不再總是更多地感知生存的可憎”。這是池莉決定出版自己詩集的原因,也更是她放下恐懼而敢于直視“無用”之詩的原因。茍且、詩意、遠方,這些詞想必離池莉比較遠,但是,她仍然沒忘初心——就像她每一個階段的命運都與詩相聯(lián),即便她一再地燒毀它們,詩也還是給她帶來了潛在的可以表達和安放自己的空間。
池莉在小說中極力將姿態(tài)壓低,以至于好多讀者覺得終于可以在她的故事中和人生平起平坐了,但我們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生活仍然沒有如我們希望的那樣保持必要的耐心,它總是忽上忽上,與我們實際的日常不在一個水平面上。小說家通過故事來刷新自己認知的高度,可詩不負責解決那些極端現(xiàn)實的問題,它雖然也可能在日常中求得奇跡的發(fā)生,但它的神秘感也有賴于語言和經驗融合后的轉換。對此,我們且看池莉的處理方式:“我與我的詩句之間/試圖表達的/濃情蜜意/只能夠——/讓老師罰我面壁千次回家再抄寫萬次//愛詩一輩子,但/一輩子寫出來的詩句/為數戔戔/其中還有一部分青春期爛詩/永遠減不掉可怕的嬰兒肥/還有一部分性情乖張/還有一部分語無倫次/剩下的/那些/又像熱戀中的公螳螂/歡愛正濃,已遭腰斬”(《歡愛正濃》)。這樣的言說,既現(xiàn)實,又不乏隱喻之意,池莉似說出了她與詩歌的關系,但又以一個絕妙的比喻影射了優(yōu)秀詩作的矛盾性與沖突感,也許她是在“痛并快樂著”中要完成一種飛蛾撲火的儀式:明知詩歌里有“毒”,卻還是禁不住誘惑去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最后只得犧牲自己。
當然,池莉寫詩,可能并不是僅僅去為了完成一種儀式,或如宗教那樣成為一個信仰。從其快刀斬亂麻式的寫作里,我也能發(fā)現(xiàn)這一點,她更多時候是想為了盡快解決問題,“我當然是人/但/我首先是詩”,詩成為了人的前提,這種關系不需要顛倒,在詩人那里,它們有著其更為內在的秩序,這些或許都不是困惑了,而是詩人所要完成的一種人生和語言的使命。
池莉的詩歌還是基于自己在日常中的有感而發(fā),而非像有些小說家那樣帶著玩票性質地專注于某種語言游戲,或滿足于換換口味。相對來說,她對待詩歌的態(tài)度是嚴肅的,既有其性情的一面,也不乏必要的節(jié)制,這種節(jié)制讓她的詩歌在急促中帶著智性。因此,池莉在寫詩時,極少去追求曖昧與模糊的詩意,用詞上講求準確,不拖泥帶水,這樣流露出的便是明晰的詩意。
節(jié)制雖是她的技巧,但從容里還是有著其自由奔放的意緒,這似乎也符合池莉的寫作特點:對任何物事,一定要將其寫通透,寫充分,寫出快感。“沒有黑夜是你可以穿透的/盡管如此明亮又皎潔/當曙色降臨/你依然只能退縮/讓太陽升華/你的心是古老刀鞘/行走的馬鞍上/卻掛著雙刃劍/怎樣放置你的情懷都不妥當/彎曲的語言更會使你受傷”,只有女性能夠寫出這樣的句子,既是在肆意地抒情,又沒有放棄對自我的審視,而這一自我集中地指向某一類群體。尤其是使用第二人稱“你”,看似詩人與他者的對話,其實也是她和自我的較量。這樣的較量是不分高下的,也沒有任何結果,它只是呈現(xiàn)存在的困境,但此為最真實的感受。女性的細膩不是通過那些柔軟的詞語組合來表現(xiàn)的,相反,詩人在此用了諸多殘酷的字眼,她要以自己的方式來反抗那些過分甜蜜的美學,從而還原女性生存的部分真相。“淚水是你的春雨和秋雨/只要季節(jié)存在/它們就會下個不停/怎么耕耘都是憂傷的結果/所有的傷口都不會愈合//你被尊重得好痛/呆在歷史的畫框里/交叉雙手,唇是紫的/眸子是空洞的,微笑是虛無的/心是從前的或是未來的//唯有小蟲子是你永遠的意義/它積極地悄悄地嚙噬著/你蓬松的長長的衣裙/從此裙子開始這樣流行:長了又短,短了又長/時尚因此曠日持久”(《女人自畫像》)。池莉到底是在寫她自己,還是在寫所有的女性?甚或是在通過自己的人生體驗與日常感受寫大多數女性的心理現(xiàn)實?她沒有將問題簡單化。雖然她是以略帶細膩的情感來捕捉女性的心思,而她也沒有將問題復雜化,我們越讀到后面,越能夠清晰地看出池莉小說調侃背后的鋒利,她將一個龐大沉重的命題轉化成了一道輕松的填空題。這個空間足夠開放,也可容納更多的想象與冒犯。面對現(xiàn)實問題,她也能在自我的經驗世界里建構獨屬于她的氣場,從而抵達舉重若輕的境界。
池莉在寫詩中也秉承了快言快語的風格,因此,好些詩作都偏于快節(jié)奏,似乎要一訴衷腸。像在《人的生活方式》《約定就這么簡單霸道》《我信仰錯誤》《從一粒沙子進入從沙漠那端出來》《實在很鳥》《哪里有什么孤獨》等詩歌中,貌似在書寫終極的人生問題,實際上,池莉是以她的“狠勁”打開體內的一些情緒包。那些短句子,頗具連貫性,甚至少有留白處,總是一氣呵成,直抵人生之本?!澳憧梢园褜ε说娜魏我?都告訴我/你這個陽光雨露的孿生兄弟/我一雙滿含春夏秋冬的眼睛/可以答復/所有的七情六欲//無論在什么日子/只要眼睛交流眼睛/沉默交織沉默/皮膚貼著皮膚/激情就會不朽//清晨遠道而來/從來不曾胎死腹中/我懂得用蜿蜒逶迤的方式/把你送到/最簡單明亮的/事物里頭”(《清晨遠道而來》)。乍一看,這樣的詩都不像是出自女性之手,大氣,開闊,有一種縱橫馳騁的跨越感,像要穿透所有的世間復雜與糾葛,只留人間的清新與率真。池莉的多數詩歌都持守這樣一種風格,起始總有些咄咄逼人,在創(chuàng)造漸次展開與深入后,最終都是春風化雨,言辭柔中帶剛,剛柔相濟,切入與命運的對話中。
可能就是因為她不是帶著功利目的在寫作,所以,她無所顧忌,放得開,這樣就比一些專事詩歌寫作的人更能打破束縛。我總覺得池莉在詩歌中也是要揭穿某些荒誕或謊言,從而帶我們一起探索愛、真誠與個人的心靈世界。
《池莉詩集·69》的出版,是池莉要還自己一個愿,還是要對自己有一個交待?具體原因,我們也不得而知。她是否還將繼續(xù)寫下去,這其實是一個問題。當寫小說對她來說都無法構成動力時,那寫詩就能讓她重返生活的現(xiàn)場嗎?池莉的詩歌看似跟她的小說完全不一樣,沒有過多的家長里短,但那種不吐不快之風,也許是小說難以達到的遙遠邊界。池莉不再熱衷于去講故事,她愿意在詩歌里傾訴更為私密的人生難題,從這一層面來看,詩歌于她不是一道枷鎖,而是一把鑰匙。有時生活之門并不是所有的鑰匙都可以打開,小說可以打開的門里潛藏著強大的欲望與權力,而詩歌總是在不確定性中給人提供另一條秘密通道。
池莉在她的小說中往往表現(xiàn)出的是穩(wěn)、準、狠,所有人生的不堪都能被其描繪得入目三分,這也是很多小說家所難以達到的高度,當然,這種高度也并不完全體現(xiàn)為一個作家的能力,那里或許有她對文學更深層的思考?!靶≌f已經太假/詩歌一息尚存/電影結結巴巴/歌喉抖得慌/有太多的曾經/反復被毀/一筆一畫要怎樣重新書寫/才——/正中靶心……”(《顛倒我自己》),池莉借反思自己的方式道出了對文學現(xiàn)狀的真實想法,雖寥寥幾句,可以足夠我們來重新看待作為作家的池莉。她異常清醒,可文學里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和疑難了,她又如何來以自己的清醒對抗或化解那些難言的圖景?詩歌似是一條可以補充空白的路徑,因為寫詩對她來說是一種釋放,而非寫作上的負累。比如對于語言,這是池莉最為熟悉的領域,她一生在其間出入,想必也頗有心得,但她還是表現(xiàn)出了一種失敗主義的認知:“人類語言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悲哀/我恭敬地伺候多年/至今依然徘徊在/一扇無形的門外/我實在看不見/在語言與發(fā)出語言之間/那重重帷幕后面/怎樣的牙齒、舌頭和嘴唇/才是語言誠實的隧道”(《語言這條老狗》)。好像也只有池莉這樣的小說家,才會將語言與作家的關系形容得如此精準、嚴肅,又如此內在、復雜,她不敢說自己理解了語言,就像很多寫了一生的作家仍然說自己不知道什么是文學一樣,這其實是很難說清楚的事情。就像她曾在詩中所言,“文字可以屬于任何人/卻并不是任何人/都有機會和力量/擁有文字”(《受恩賜者私語》),這是文字的位置,也是作家和詩人的現(xiàn)實處境,它不僅僅只是工具,也不僅僅只是形式,它需要人以生命來激活它,來賦予它創(chuàng)造的契機。
小說的文字和詩歌的文字,肯定不一樣,池莉當能明白這二者各自的分量,因此,她在經營這兩種文體的時候所出示的情緒和心境,也應該不一樣。詩的節(jié)奏感和音樂性,讓她不得不啟用另一套話語體系,以應和創(chuàng)造的力量。“多少年/多少代/古老的我/竭力擺脫睡意/只為討回/站立的尊嚴//母親/不要踢我/虛弱的腿/我一直都是/你最聽話的孩子/而你/什么時候/才是我/懂事的母親//允許我/成為舞蹈/成為羽毛/成為最簡單的/沙礫/成為我”,這首《成為我》當是最能體現(xiàn)池莉詩歌風格的作品,短句子,快節(jié)奏,在回憶中植入想象,雖然有著穿透力,但還是不乏可供我們想象的意境和空間。這種在悲苦中滲透愛的詩,就是詩人的個人成長史,無論是向母親傾訴,還是和自我對話,都帶著深層的歷史感和哲思色彩。如同她對待愛這一永恒的母題,同樣那么投入,那么熱情:“不單是用心/更用我心里的熱血/我還不止于指紋和熱血/更是:/用愛的食材喂養(yǎng)愛/用天堂的材質構建天堂”(《愛是終身的事》),真正的愛,是神性的事業(yè),池莉也是在以她語言的真誠勾勒出愛的輪廓,并堅定地挖掘愛的痛感。
相對于池莉的小說來說,她的詩歌顯得更樸素簡潔,這是她取消了繁復的結果??赡芘c大多數小說家寫詩不同,她于平淡中去自然地言說生活的常態(tài),這些都是從自身出發(fā)的創(chuàng)造,包括她的經驗,她的心理,她的日常所思,她的快意恩仇,都被以更為別樣的方式轉化到了詩里,既有掙扎感和沖突性,又從另一側面顯出了其與生活平視和對話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