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暢想曲

孫佳音

冬天來了，我躲在溫暖的房子里，看外面雨雪霏霏，潮濕陰暗的人們仿佛從地里爬出來的蚯蚓，一路留下蜿蜒的痕跡。我想，也許這就是我的前生。縱使時光荏苒，歲月千回百轉(zhuǎn)，我仍如此拼命的想在地上留下自己存在過的印痕。那些被人類稱為腳印的印痕，對我來說，卻是一條漫長而短暫的生命線啊。他們不知道，其實我們有共同的命運，那就是很快的會被一層又一層的塵土覆蓋，最終化為泥土，再也無法分開。

我知道，人們稱我為腹足綱動物，意思是用腹部行走的動物。還給我起了個綽號：蝸牛。我也不是牛，雖然有角，卻是和蝴蝶一樣軟軟的觸角。我怎樣才能讓人類明白呢？人類就是這樣的動物，任性，自負，從不會用心去看待不同的事物。然而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過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一個代碼而已，并不能說明什么，更不能代表我自己。畢竟，這世上名不副實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例如，一些人將我做為落后的代表，另一些人卻視我為頑強、堅持不懈的象征。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都來源于我行動的緩慢。多么荒謬！緩慢是我的本能，是我無法選擇也無法逃脫的宿命，可他們卻硬要賦予一種價值，一種態(tài)度，或者一種品質(zhì)，以為這就是對我深刻的解讀。實際上，他們不是在解讀我，而是在解讀自己。它們在我身上看到的，不過是另外一個自己罷了。“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摹?/p>

噯，冬天就是如此令人郁悶，只能這樣窩在自己的殼中，蜷在榕樹底下做無謂的暢想。是的，奇怪吧？一只蝸牛，不好好待在灌木叢，卻選擇榕樹腳下作為自己的冬眠之所。“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呢？”伙伴們走的時候這樣問我，啊，我該怎么回答呢？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這似乎太瘋狂了。遙遠的回憶縱然令人難以釋懷，惜取眼前豈不更加合理？難道，那只是我做的一場春夢？那個光彩熠熠的身影，蔚藍的天空中閃爍的美麗光環(huán)，那個曾經(jīng)覆在我身上輕柔的翅膀，那股溫柔的力量，難道真的從未有過嗎？我不相信。我清楚的記得，在那個春天，我的確是被一只藍色的蝴蝶從山窗螢的尖刺下救出來的。千鈞一發(fā)的瞬間，他就那么翩然而至，落在我的身上，用他絢麗的翅膀把山窗螢嚇得落荒而逃。而我，卻連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句謝謝都來不及說，眼睜睜看著他飄然飛走了。

唉，一想到這里，便覺得天氣變得更冷了。據(jù)說，有些地方已經(jīng)下雪了。記憶里一點憂郁的藍，與寧靜的白隔空相望。不久，這里也要下雪了吧！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我便無需這樣的等待了。

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塵歸塵，土歸土的問題。那一天，一只流浪的甲蟲從榕樹下路過，累了，停在枝葉間休息。我們一起打盹，聊天。于是，慢慢我知道了他漂洋過海的原因：如果你厭倦了一個地方，一些甲殼蟲，一種一眼望到底的生活方式，你會怎么做呢？我從沒想過，我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再見一見那美麗的藍。

懷著一絲希望，我向他打聽：“那么，你有沒有見過一只藍色的蝴蝶呢？”

“蝴蝶？有好多種，你說的是什么樣的呢？”

“哦。”我傾盡所有語言描述了一番。

“啊，我知道了，你說的是海倫娜閃蝶，那可是世上最美的蝴蝶。他的前翅兩端，有不斷變化的深藍、湛藍、淺藍，一條潔白的色帶貫穿整個前后翅，猶如藍色的天空鑲嵌著一串亮麗的光環(huán)，給人間帶來光明，所以人們也稱它光明女神蝶。在我的家鄉(xiāng)，現(xiàn)在也不多見了。你怎么會遇到他的呢？”

“哦，那是在一個春天，他救了我的命。”

“哦。”他不再說話，抓住一只葉子蕩起了秋千。

有一天，他對我說：“其實，所有的生命都是謎語，謎面就是我們自己。”

“那么謎底呢？”我問。

他沒有回答，趴在樹葉上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

臨走的那天，他晃了晃他的腦袋，對我說：“嘿，老兄，忘了吧，你再也不會遇到他了。蝴蝶的生命都很短暫，最長不過兩三個星期，短的只有兩三天。”說完他就飛走了。

那時我正粘在榕樹干上，他的話像馬力強大的引擎，引發(fā)的空氣震蕩令我頭暈目眩，驟然從空中跌落。我想抓住他的翅膀，讓他告訴我他說的不是真的。可身體卻重重的摔在地上，幸好地上幾片樹葉托住了我，否則，我早就game over了。

然而這一摔，卻使我茅塞頓開，我突然明白了萬物皆從于心的道理。久遠之前，我未染塵煙，全然不知生死愛恨，也無有嗔癡煩惱。現(xiàn)在，縈繞我心的，究竟是些什么東西呢？可見，在塵世走一遭，最重要的，便是不忘初心。于是我想到，山窗螢也許并沒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我的心，是恐懼本身。當我從夢中醒來，看到山窗螢瞪著陰森貪婪的眼睛，即將把血腥的尖刺刺入我體內(nèi)的時候，是恐懼攫住了我，把我拖向死亡之地。如果當時我想的不是死亡，而是解脫，也許就感受不到恐懼了，也許我的歸宿，便不是死亡，而是另一個輪回。

而對于蝴蝶而言，他的生命如此短暫，短暫的甚至來不及做朝菌蟪蛄之嘆，卻用他的美麗和輕柔拯救了另一個生命。也許對于他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并沒有惠贈的心存在。但在我，卻是一個奇跡，因為他的美，他的柔，使我看到生命的高貴和輕柔的力量，那是所有生命與生俱來的力量……

這樣想著想著，所有的時光仿佛又重新歸來，匯聚在我體內(nèi)。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春天，甘甜的露水浸到我柔軟的體內(nèi)，泥土的芳香裹在脆薄的殼上，蟲鳴泉唱的聲音縈繞在耳邊。

冬天來臨，一只蝸牛的暢想并不能改變什么。記憶終將被涂抹，像雪后的影子，躲在榕樹下，懷念一個春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