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樂橋一號

蔣德明

白樂橋一號，是座宅院的地址。

這座宅院，青瓦白墻，坐落在千年古剎靈隱寺東側北高峰下百畝茶園內，占地一畝一分一厘（776平方米），建筑面積556平方米。不細心看，這座宅院與周圍零星散落的宅院同系一個格局，而走近之后，白樂橋一號正門前的那塊大臥石才讓你清醒，這里另有洞天，石頭上刻著：中國作家協會杭州創作之家。

厚重的朱色大門有幾處斑駁，似乎告訴來者，這座江南園林宅院已在風雨中等你走近多時了。伸手向門環，纖塵不染，向里走，廊庭、天井光照自然，有花有草，有參天古樹，有池魚啄食臨近的人影，曲徑通幽，有好奇的鳥探頭探腦，風搖動竹影，這些站在圍墻邊上的竹，與你招呼時，你會一眼看出，這與你一路過來，看見的竹不同，這些竹，葉是翠綠的，而身竿卻是墨色，書名叫紫竹。走廊與茶室的墻壁上，有：巴金、夏衍、鐵凝、草明、馮牧、白樺、張賢亮、李準等大家和知名作家留下的墨寶和活動留下的紀念照。

青瓦白墻的別墅宅院，有上下兩層十幾間臥房。我被安排在二樓810房間，床大，房間大，這些，我并不驚訝，我驚訝的是，向北的窗與房同高同寬，讓人站在窗口邊，就有置身于田園里的感覺。推開窗子，風，隨身攜帶茶園的綠排浪涌來，進心田，沁心脾，這是九月，過兩天是中秋，而這里的綠意仍是春意盎然。北窗的茶園一層一層地向北峰涌浪，散落在茶園叢中的古樹，舉著樹冠搖撼成帆，似乎召喚人們向北峰拾級。北峰，是來靈隱寺燒香的人們，要去的朝圣高峰。峰頂有寺院，大大的寺鐘，古代的蘇東坡、現代的毛澤東、朱德等人，都曾登臨并留詩作賦，有萬千紅帶飄浮成花雨。

負責接待的葉家裕老師說，這座宅院，是中國作家協會1955年從一個孟姓商人手中購置的舊式莊園，1988年重建，設立了“杭州創作之家”，用來接待有一定創作成就的中國作協會員，不對外開放。巴金先生在80歲高齡之后，曾經先后四次來此小住。

望著巴老與家人在創作之家的照片，我在想，1945年，青年時的巴金，領著相戀多年的蕭姍，千山萬水行走，為什么單單看中了貴陽花溪，把愛巢筑在花溪河畔的憩園？從小到大喝著花溪河水長大的我，中國有那么多寫小說的作家在花溪停留過，我又為什么單單在那個停課鬧革命的年月，誤得他的《家》《春》《秋》愛情三部曲。

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的年月。有一天，我玩得無聊，到停了課的學校閑逛，遇上兩個五年級的學生在準備偷學校圖書室的書，他們兩人在說誰翻進圖書室，誰在外放哨的事，誰都想是放哨者，不當翻窗入室盜竊者，見我過來，兩人同時有一想法，要我放哨，他們進去，弄出來的書，三人分。我不參與，他們說，事情我已知道，不參與就揍我，在拳腳下，我就給他們放哨。他們抱了兩包小人書出來，分來分去舍不得給我，我轉身要走，又怕我告他們行竊，于是，有一個又翻進圖書室，抱了十幾本小說與幾本小人書出來，說，小人書沒了，小說好，可以折疊三角。那時的孩子沒有玩的，就賭紙三角，我運氣好，贏有一床底三角，于是，小說就沒撕來折疊三角，無事時，隨手翻翻，不成想，《家》里的故事吸引了我，在許多字不認識的年月，抱著一本字典，讀完了《家》，又讀《春》，再讀《秋》，這以后，同齡的伙伴們在讀小人書時，我已在巴金小說的影響下，偷偷地將一本一本的小說拿來讀，才有了后來進入初中后，作文被老師一次次拿來當范文講評，才有了因寫作考進了一家報社，又因不停地寫作的聚沙成塔，成為中國作家協會萬分之一成員。

我不敢說出所想，這多年里，我一直怕與他人說起自己寫作的啟蒙經歷，有這段不光彩的故事，一直怕將冥冥中的偶然與必然聯系。有工作人員笑我，太低調，說，能走進這里的人，都是讓他們敬重的人。就像窗外的景色，茶園叢里，幾株粗大的古樹，如果沒有綠油油茶園，那幾株古樹給人呈現的又是何種景色？這是一種鼓勵，這鼓勵我喜歡。有人指給我看，巴金來這里一直住的807房間。

我很想走進807房間，但我終止了自己的想，用字修心立身這些年，文字上沒有顯眼的建樹，但在做人行事上，懂得適可而止，不能驚動大師留存在光陰里的已安靜的魂魄。之前，有一位寫小說的朋友發來微信，他告訴我：從量子學角度考慮，我們所謂的靈魂就是量子信息，心臟停止了跳動，量子信息可沒有停止運動，它會跑到另一個世界繼續活下去重新開始。他說，多年前的一個偶然所劫，給你一個因緣，在三部書的作用下，到了高人聚集的地方。如若量子力學的解釋不假，你會在那里（杭州創作之家）有大的收獲的。朋友說得我似懂非懂，但我堅信，人是一種相當依賴精神的生物，許多年前，我就對把我作文當范文講評的老師說：老師，我會努力，會讓名家向讀者推薦我的文字。我沒有按老師的安排一口氣讀高中，而是先進工廠。老師說我，你說過的夢話記得嗎？我工作后考大學，老師說：修起廟來和尚老了。30歲才在省級報刊發作品，15年前出版的散文集《緣來緣去》才被徐成淼當成課題研究，13年前出版的詩集《落葉為花》才引起大家的注意，著名評論家閻晶明先生把《落葉為花》譽為“從宋詞里生長出來的詩”。老師，感謝您記得我的夢話。此時，學生想告訴您，我只是水田里的泥鰍，拉斷了身子，也不可能有黃鱔的身長。至于走進這里，是中國作協為會員在這里留一個驛站，讓你進來歇歇腳，而后繼續前行。

葉家裕老師讓我熟悉環境，從天井下的池塘，假山，穿過，池里的魚似乎已認得我了，走近，有幾尾魚將頭仰出水面，朝我張圓大嘴，是歡迎的表示。轉過曲廊，可見創作之家的圖書館，圖書館的大門虛掩著，門對著后院的大門。門前的露天空地，曠野青草，墻邊茂林修竹，石塊鋪成野徑，北側有兩株高大的香樟樹，一正一斜，樹下，立著一塊半圓形的石碑，上面刻著巴金先生的親筆留言：“這里真是我的家。我忘不了在這里度過的兩個星期時光，謝謝你們。”南側門邊，兩株高大的楓樹，楓樹下豎立著另一塊巨大的圓石，上面刻著巴金先生的那句名言：“講真話，把心交給讀者。”

進入圖書館，按照創作之家的要求，凡來此度假的作家，都要交兩本自己的著作，我呈上自己的詩集《水落禪生》、散文集《水西聽雨》。

責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