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云昆
懷著對被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稱為“治天下匠”的耶律楚材公無比敬慕之情,我在友人的陪同下專程到頤和園拜謁耶律楚材祠堂。
祠堂位于頤和園東門、仁壽殿南側、昆明湖東岸、文昌閣以北,系頤和園獨特的景點。我們往復輾轉,費了好多周折方覓到偏安一隅的祠堂。正欲舉步入祠堂,忽被“游人止步”的警示牌所阻,遂探首翹望,只見三四個民工在祠堂里忙得熱火朝天。詢問之,方悉祠堂修葺,謝絕游人觀賞。千里之外赴京,本想趁這千載難逢之機到楚材公墓前頂膜禮拜,沒承想前世修行太淺,無緣在咫尺間與楚材公心靈對話。友見我失望至極,連連寬慰于我。
1190年7月24日,楚材公呱呱墜地,時任金國尚書右丞的耶律履感慨地對人說:“吾六十而得此子,吾家千里駒也,他日必成偉器,且當為異國用。”遂以《左傳》“雖楚有材,晉實用之”而取名楚材。古人一直把“少年喪父”視為人生三大悲苦事之首,楚材公三歲喪父,家道沒落,其母楊氏即嚴又慈,嘔心瀝血,含辛茹苦,時常用“懸梁刺股”典故激勵楚材公,精心呵護、培育楚材公。楚材公在其母殷殷教導下,17歲就成了名聞遐邇的博學才子,他博覽群書,積下滿腹的治國經綸,又旁通天文、地理、律歷、術數及釋老、醫卜之學,“下筆為文,若宿楮者”,從而成長為一代“治國巨才”。
熟知元史的人都知道,元政權初期因時代的局限性,攻城略地后總會變各族居住的城郭和村莊為水草肥美的大草原,一旦破城后就將參加抵抗的各族人民驅趕到郊外,除工匠外一個不留,全部殺死。所幸中國誕生了楚材公這樣一個偉人。成吉思汗率軍破中都后覓到楚材公,見他“身長八尺,美髯宏聲”,喜不自勝,便親切用蒙古語直呼其為“吾圖撤合里”(漢譯為“長胡子”),但楚材公對成吉思汗的稱謂不稀罕,對正在屠殺手無寸鐵的中都百姓的行為極為憤慨,棄性命于不顧,詰問成吉思汗:“壓迫蒙古、殘害蒙古者,金國的皇帝與官吏爾,與中都百姓何干?”成吉思汗為楚材公的大義凜然所折服,隨即停止了對中都百姓的屠戮,并對窩闊臺兄弟四人說:“此人天賜我家,爾后軍國庶政,當悉委之。”楚材公輔佐成吉思汗后發現,“所在長吏皆有自專生殺權,百姓稍有忤意,則刀鋸隨之,至有全家被戮,襁褓不遺者”,立請成吉思汗“禁州郡非奉璽書不得擅征發,囚當大辟者必待報,違者罪死”,挽救了數以萬計的生命,其行為“善莫大焉”。可以說,楚材公是中原各族人民的大救星,所以后人給了楚材公至高無上的贊譽:“中國人能得以不死,實在要感謝一位叫耶律楚材的,而不是什么觀音如來之類的。”這就是我敬重楚材公,并不遠千里祭謁祠堂的原因所在。
綜觀史冊,青史留名的將相何其多,“工于謀國而拙于謀身”的張居正,“功高震主,禍萌參乘”,死后被其徒弟朱翊鈞秋后算賬,跟西漢名相霍光一樣走了“兔死狗烹”的不歸路。可楚材公不同,他投奔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麾下之后,直至窩闊臺汗逝世三十余年,楚材公力導踐行“定制度、議禮樂、立宗廟、建宮室、創學校、設科舉、拔隱逸、訪遺老、舉賢良、求方正、勸農桑、抑游惰、省刑罰、薄賦斂、尚名節、斥縱橫、去冗員、黜酷吏、崇孝悌、賑困窮”之路,政績卓著,李微贊其“公之功業著見于天下炳如日星”,而現實中知楚材公的有幾人,識楚材公的更是少之又少,如若自己不曾親耳所聞后人的無知,還真體會不到“古人的苦難在后人心中總是非常的淡漠,可對經歷者來說,卻是日積月累寸寸血淚的承受”這句話的深意。
楚材公死后,士大夫競相涕泣憑吊,燕京百姓皆停市致哀。遍觀歷朝歷代名相,諸葛亮死后“僅有成都桑八百株”而流芳百世,如楚材公清廉者又有幾人,我想,在楚材公后僅有被康熙皇帝譽為“古今廉吏天下第一”的于成龍能與之媲美。于成龍死后“唯笥中綈袍一襲、床頭鹽豉數器而已”,楚材公與其有驚人的相似,死后“唯琴阮十余,及古今書畫、金石、遺文數千卷”。元亡后,朱明王朝視元遺老楚材公墓為眼中釘、肉中刺,“毀祠堂,鏟墳墓,搗供器、砸石人”,使楚材公逃脫不了“修得千年身、難保百年墳”的際運。想到慘無人道的那幕,我為朱明王朝的暴虐行徑所不齒,也仿佛看到英魂不散的楚材公立于云端,長髯飄飛,悲憤填膺。我想,那一刻的楚材公腦海里浮起一種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那種感覺像是在一口口地吞噬他的心、他的骨骼、他的血管,乃至于全身,他無可奈何地瞅著肆無忌憚打砸碑記和撬挖墳墓的那一張張丑惡的面孔。不難想象,楚材公在那場無情的災難中孤獨無助。面對朱明王朝的殘暴行為,血與淚的交流致使立于云端的楚材公雙手拘攣,握著的全是虛空,那時那刻,即使滿天的雨水都落在頭上,即使整個海洋都傾倒在他身上,對于絕望的楚材公來說,已經是一塊浸滿了水的海綿了。
然而,時間是最公正的裁判,也是最優秀的見證人。開明的乾隆皇帝建造清漪園時擯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成見,并沒有把楚材公的墓地從昆明湖畔清走,而是在楚材公原墓地恢復,“表遺墟而存故跡”,在楚材公墓冢建祠堂,供塑像,題御詩,樹墓碑,褒彰楚材公的功績以資后人瞻仰。
離京回滇的當天晚上,我久久難于入睡,輾轉反側之余,隨手抄起床頭清朝大學士張英的《聰訓齋語》亂翻了起來。當讀到張英“日則步屧(xiè,意為“木屐”)于空潭碧澗、長松茂竹之側;夕則掩關讀蘇(蘇軾)、陸(陸游)詩。以二鼓為度,燒燭焚香煮茶,延兩君子于坐,與之相對,如見其容貌須眉然”句時“心有戚戚焉”,楚材公美髯宏聲的英姿一下子在腦海中浮現。我突然想到了松,滿身的皺紋刻著歲月的痕跡,并伸出強勁的臂膀,把青山摟在懷里,從不嫌棄腳下的土地,也不埋怨自己的位置;我突然想到了火柴,生來不是為了點火,也不是為了冒煙,一個腦袋一個軀干,猛然消失在一瞬間,雖說活得很短暫,但生命之光長留心間;我突然想到了落葉,當人們從秋風中撿起交給燃燒的爐膛,讓人在紅紅的火苗里讀懂了一個獻身的故事。
楚材公是松,是火柴,是落葉,他一生嘔心瀝血,為整個中華民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