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不死，只是凋零

殷濤

朋友圈又見曬幸福。照片上的女子戴著遮陽帽、墨鏡，身穿大紅披風，夠酷，真不敢相信這是位年逾花甲的老公主。攝影兼曬圖的是她先生，這一對夫妻是公認模范的幸福樣板。退休之后趁著夕陽無限好當起背包客，把日子越發(fā)過成了風景。羨慕死我們了。更難得的是，這對老人把情愛經(jīng)營成了百年老店，歷經(jīng)風雨，具有品質(zhì)保證，讓人好像又相信愛情了。

“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后坐著搖椅慢慢聊。”看似簡單的浪漫，實則比愛馬仕的包包還要奢侈。每對夫妻結(jié)合之初，盈耳皆是祝福聲，白頭到老、琴瑟和諧、比翼齊飛什么的，偏少了不悅耳的告誡：此去西天取經(jīng)，路途遙遠，萬分兇險，可要當心吶！戀愛之中，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新婚燕爾，亦能靠著荷爾蒙維系，當激情消退成屋檐下的狹窄空間，比白菜貴了太多的玫瑰花是不會再送了，甚至連愛人生日、結(jié)婚紀念日也進入遺忘清單。磕磕絆絆、爭爭吵吵，平靜的絕望，爬滿虱子的婚姻之癢。黃臉婆、負心漢源源不斷地從流水線上下來。躁動的時代，情感的保質(zhì)期越來越短，離婚率像三伏天的溫度居高不下。或者，最好的另一半是別人的那口子，理想的愛情只存活在韓劇和瓊瑤小說中？

崇尚自由是現(xiàn)代人的標簽，但自由同時意味著：眼前森林遼闊，為什么要在你這棵樹上吊死？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戀愛就是耍流氓，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是類似非法拘禁？“獨一代”“獨二代”也修煉了強大的獨立生存能力，類似于自然界的雌雄同體，一個人足以抵擋全世界的風雨。娛樂名人也不甘寂寞，一馬當先秀恩愛，無奈生活的劇情太狗血，轉(zhuǎn)眼情海翻波、一地雞毛，徒留眾粉絲哀嘆“還能相信愛情嗎”。嗯，看來產(chǎn)品是老牌的好，婚姻還是古人的牢靠。不論是卓文君夜奔、西廂約會，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翁莎公爵與辛普森夫人的愛情傳奇，隨便拈出一兩個就是蕩氣回腸的經(jīng)典，今日幾人能夠？且慢，傳統(tǒng)婚姻遵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一輩子也見不到幾個異性，別說出軌，出門的機會都沒幾次呢。而且那些所謂經(jīng)典，基本上到入洞房就草草結(jié)束，真能抵擋得了廚房的煙熏火燎？傳奇的愛情不過是餐前甜點，但真關(guān)門“過日子”了，行嗎？

掐指算來，上一輩人真心不容易。他們的婚姻多是政治風云和媒妁之言的產(chǎn)物，有的是插隊農(nóng)村的小芳，有的是七大姑八大姨牽線，先結(jié)婚后戀愛，無非搭伙過日子。相濡以沫幾十年，躲過了貧困與疾病、寒來并暑往，卻可能倒在柳暗花明的新時代。有子女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就拿出了離婚協(xié)議書的;有大爺大媽跳個廣場舞也能擦出火花，老房子著火般不管不顧的;有古稀老人憤而離婚，堪稱古來稀有的。足見漫漫婚姻路上有一種忍叫是可忍孰不可忍，有的磨合綿綿無絕期。更多的人慢慢地把愛情過成了左手與右手，把卿卿我我過成了對方口里的老頭老太婆，關(guān)心菜價勝過對方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在平靜的絕望里一顆顆數(shù)盡生命的念珠。但是否就可以斷言愛情已死？

上次下班回家，妻子告訴我，岳父剛來過了，因為一早起床沒有看到老太婆，打了若干電話未通（岳母到我家?guī)兔Γ謾C靜音），心急火燎地趕來，又撲了個空（老太婆已回家）。他說自己一早拉肚子，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女兒心疼又納悶：“樓下到處是小吃店啊。”岳父原來當兵，自理能力強，掌勺縫補漿洗什么的不在話下，不想老來卻退化了？分析下來恐怕只是一種撒嬌。雖然有些大男子做派，但有夫人愛吃的，自己從來不先動筷子;有好看的，喊來一起看，高興時咿咿呀呀共唱一段黃梅戲。父母一輩子也爭吵不休，進入老年像進入休眠期的火山，父親每天早晨為她泡一杯枸杞紅棗茶，一起看電視，耐心地給她講情節(jié)。這輩人不會把情情愛愛掛在嘴邊，不舍得花錢到處看世界，不會在鏡頭前比個剪刀手，而是戴著老花鏡擇菜，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或是彼此攙扶著對方慢慢走。少年夫妻老來伴，日子過著過著就成了親情、友情的混合物，但誰能說，愛情缺席了呢？

當然，年華老去而愛情年輕的狀態(tài)依然珍貴。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還能愛，還敢曬，問尋常人間，幾人能夠？人家分寸還拿捏得好，過自己的生活，曬自己的圖，不求點贊，不求轉(zhuǎn)發(fā)，讓別人去說。鏡頭感也好，增之一分則油膩，減之一分則寡淡，總之是豐約適度，食人間煙火而仙氣隱約，中國范兒十足。他們像靈芝仙草，雖然稀少，但還在雪山之巔搖曳，讓那些癡男信女不至于喪失繼續(xù)攀登的勇氣。好比一件限量版的珠寶，光彩奪目地放在展覽柜里，蕓蕓眾生明知無法私有，但也暗暗松了口氣：這樣的愛情，畢竟曾經(jīng)來過，至今還在人間出沒。

曬吧曬吧，這年頭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來曬又不讓人生厭的不多了。他們的表現(xiàn)撥開了漫天霧霾，如閃閃紅星啟示我們在愛的路上不忘初心。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不會過日子看鄰居唄。上次在醫(yī)院看到兩位老人，老太太推著輪椅，坐著的是老先生，一副生無可戀的石化模樣。妻捅捅我，睒睒眼睛，意思我明白：好好待我，將來靠我呢。 （摘自《常州日報》2016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