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剛
我敬慕這樣一些人
步入晚境 無論外面的世界
多么喧囂 他們神態安詳
一雙眼睛愈發沉靜 深邃和清澈
與之相應 他們面目清癯
仿佛來自另一個天空 他們深諳
人生的減法 決不讓渾濁 臃腫和倦怠
挾裹珍貴的時光 終其一生
他們保持清瘦 平和與潔凈
當歲月的風吹起他們日漸稀疏
卻細柔依舊的白發
染著鉛灰閃耀于陽光下
仿佛他們一生的光輝都聚集于此
我敬慕這樣一些人 愈到晚年
愈加輕盈 仿佛他們
是天使的追慕者 隨時都準備飛升
你可曾在一根
木質電線桿下站立?
十月,秋天的強風開始刮起的時候
你可曾在一根木質的電線桿下
站立,把耳朵貼上它的身軀?
像那個美國人說的——仿佛
它的每個細孔都充滿音樂,
仿佛每根纖維都按照新的
更加和諧的法則產生感應
合著調子,跟上節拍,重新安排
仿佛這蔓延開的樂音發自森林。
他感嘆:這真是養護樹木的妙方
——為了不使它腐朽,讓它的
每個細孔都充滿音樂。一棵野生的
樹,掉光了皮站在這里,它是
多么快樂地傳送著音樂。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曾
站在涂滿黑油的電線桿下傾聽
電線傳過來的琴音,為此
驚喜,恐懼,進而迷戀……
那時我不知道,一百多年前
那個愛默生眼中真正的美國人
也曾這樣做過——那時,
他的內心一定比我有更多的驚喜。
鄉村紀事
二月間,岳母打來電話
和妻子說起,隔壁的男人
去世了。不過五十來歲
癌癥晚期,從查出病情
到走,不過幾個月。
女主人走得更早:七八年前
雷雨天,騎著不穩當的單車
栽進路邊溝里,再沒醒來。
不幸的夫妻,留下兩個
出嫁的女兒,和一個未婚
打工在外的兒子。
暑期回家,我站在岳母家外面看
鄰居門前的菜地
豇豆藤荒黃了大半
葡萄藤蔓越過外墻,伸進院里
紫色的葡萄蒙著一層霧
在葉片下閃亮,無人摘取
讓我們喝酒到深夜
讓我們喝酒到深夜
讓醉意的喧囂像肆意的洪水
涌出門外。趕走那些
無聊和掃興的人
讓寒夜的鐘聲叫醒年輕的生命
像年少時一樣,讓我們歡迎
十一月的霜風,十二月的雪
當爐膛的柴火坍塌,藍色的
火焰顫抖著上升
貓頭鷹在黎明前終于閉上雙眼
讓我們相擁哭泣,然后分開
禮 物
總有一些時候,比如漫長冬日
無所事事,不知所措。
那些驟然到來的事物,比如寒冷,
改變你一個上午的坐姿,逼你
起身去檢查每一扇窗戶;更多時候,
是沉悶的寧靜。你不得不喝茶,
踱步,澆灌花草,稀釋一個白日的單調;
或者,從五樓的陽臺遠遠張望,
不為看到什么——什么都不看到,
也是一種紓解。另一些時候,
你會期待電話響起,傳來陌生聲音的
探訪與歉意,沉悶漫長的冬日,
錯誤的叨擾也會是一種禮物。
——即便如此,你也不會去打開音樂,
讓無盡的旋律驅走這難得的孤寂。
想象一次可能的看見
坐在我們一起坐過的
小面館的窗邊
看車流如織
仿佛在岸邊看
卷著泥沙的洪水滔滔
每個擁堵的傍晚
你都會坐車
路過這里
今天也一樣
或許這會兒
你就在某一輛車里
車廂擠滿人
我們看不見彼此
即使人不多
我們很可能也看不見
甚至想不到抬眼去看
在你經過的瞬間
我們不過十米
之后 幾乎擦身而過
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