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動野百合

郭群

高安俠是一位來自石油企業的女作家，她的小說《野百合》沾著濃濃的石油味兒，可以說是地道的石油小說。我認為，一個作家不管從事何種職業，他們的作品如果是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就一定不能僅僅局限于行業。要把筆觸伸向人的心靈和靈魂，要表達作家對世界的看法，尋求世界的終極意義。

行業作家的寫作有個通病，就是宣傳氣息太濃，一不留神寫成了宣傳稿。長期以來，我們觀察到，一些行業作家的作品因為宣傳氣息太濃而消弱了作品的文學性。說實話，剛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我心里是有這個疑慮的。

一個月來，利用睡前和坐地鐵這些零零碎碎的時間，我讀完了這部小說，35萬字的小說所呈現出的濃郁的陜北地方風情，生動鮮活的人物，起伏跌宕的命運，特別是扎實致密的細節以及具有詩意與散文特性的文字表述，深深吸引了我，也賦予了這部小說自然流暢而又卓爾不群的藝術特質。特別是小說的語言，細心閱讀，你會隨時隨地被這些散發著濃濃的地域氣息的語言，讓你如臨其境的生動描寫而感染，而且一不小心就會束手就擒，忘情地沉醉其中，盡情地享受一種因讀而生的痛快淋漓。

昆德拉說，人人都有被了解的權利。小說是關心人的藝術，人性、人道、人的個性和命運，構成了一部可以被叫做小說的藝術作品的基本路線圖。作家傾注于“這一個”的探尋和反映，表現的是個體對個體的尊重，這也是藝術家區別于政治家和歷史家的所在。

《野百合》的切入點很小，可以看出作家的匠心，她有意識地避開了工業題材小說慣用的宏大構思和敘事的見事不見人，而代之以一個女人的命運生態。慕容秋，這個被命運放逐的女人，因為解放后財主父親被鎮壓而墜入生活的最底層，又因無法忍受殘酷的家暴而斷然離婚。在女縣長李一堅的關懷和幫助下，投奔了油礦。在這里，命運因文明而喚醒，在陜北的小油礦，她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生命的啟程。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一個叫做‘油礦的地方”，她開始了新生活的故事。在這個“一切都不一樣的”全新天地，她“投奔了這個小小的油礦，小小的油礦也接納了她，她的生命將和這個小小的油礦緊緊地連在一起”。

就是在這一年多的光陰里，她櫛風沐雨，經受了磨練，“難事兒”并不比她逃離開的黃河岸邊那個涼水崖村少，從別人的歧視到自身的局限，從一個農村的婦女成長為熟練合格的石油女工，她畢竟在投身油礦建設與石油生產的艱苦勞動之中，包括不期而遇的來自外邦蘇聯專家的愛情之中，在感情上的重創，刻骨銘心與悲歡離合的內心掙扎與最終的解脫之中，不斷獲得成長、成熟，開闊了視野和胸襟，堅強地挺了過來，“潑了命”地活了下來，因為——“這個世界值得留戀”。

這是一個人的成長史和心靈史。這個個體就是最鮮活的歷史，也是最鮮活的時代。優秀作家的本領，就是從個體入手把握時代的本質，給出一個時代的影像和普遍存在的精神困境。《野百合》的作者更加自覺地向內開掘，更多地發現了個體的真理，從而在作品中鍛造出了一個個強大的“孤獨的個人”。這種匍匐大地、緊貼泥土的文學關懷，因為內在價值的飽滿蘊含而深具力量。

另一方面，作品豐厚扎實的藝術魅力，卻不僅是“這一個”獨具匠心的發現，而是“許多個”天衣無縫的組合。就是說，她不只藝術地再現了歷盡風雨滄桑，經受痛楚磨難終將“鳳凰涅槃”的慕容秋，同時也書寫了陜北這個油礦男男女女、生龍活虎、活靈活現的“這一群”。從老礦長趙平到技術員范青，從外援專家安迭戈涅夫到“閑來無事在油礦里晃蕩”的那個美艷村婦金水仙，都有力透紙背、出神入化的完美呈現，尤其是那一群活色生香的中國第一代石油女工，每一個人幾乎都是一首個性鮮明、感情豐沛的敘事長詩。

作家寫的是油礦和石油工人，目力所及，卻并未囿于那一片荒山野嶺的鉆井臺下，如前文所說，行業作家不能僅僅局限于行業敘事。她寫當時“牢不可破的中蘇友好關系”，寫陜北紅軍以及為邊區做出獨特貢獻的“中國陸上第一口油井”，寫油礦周邊的村民以及淳樸厚道的陜北父老鄉親，還有那個站在鹼畔瞭望丈夫的呼氏，都深深地讓我感動。所有這些，都成為小說人物活動的廣闊而深遠的歷史背景，它們恰到好處地糅進了故事的進展之中，建構了一種烘云托月的氤氳氣勢和不可或缺的全景透視與宏觀規模。從這個意義上言說，作家并非單純在創作一首關于某個人的抒情詩，而是另一種文學形態的“國家敘述”，是建國初期那個特殊年代一面形神畢肖的時代鏡照，更是中國社會一部由原始農耕文明，逐步演變，邁向工業文明生動形象的歷史記錄。

盡管，作家更多的感情筆墨傾注到慕容秋這一個形象，但是，同時也層層皴染了眾多石油女工形象。她們各具特色，個性分明，她們是一群正當妙齡、可親可敬的石油女工，她們也是所有青春和老去的。活著和逝去的石油女工的集體群像的縮影。除了白潔是來自北京的洋學生，其他人基本上是和慕容秋一樣，都是打從偏遠山溝和小油礦走出來的小姑娘和小媳婦。桃葉、換梅、桂英、雪蘭、麗英、包括那個編外的有點兒浪的鄉村婦女金水仙，單是聽聽這些名字，你就會感受到一種“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爛漫多姿。她們放下針頭線腦，離開鍋碗瓢盆，從田間地頭的莊稼地里，走向油礦，走向工業文明的出發點。那自由和解放的感覺，讓她們一下子獲得了太多新鮮的見識和新鮮的體驗：從第一次聽見廣播到第一次參加專家樓的舞會；從第一次看見和乘坐汽車到第一次親近和觸摸井架、鉆機；從第一次領到工資興奮得睡不著覺到第一次裸體洗澡的羞澀和最終的暢懷嬉鬧……太多的第一次，這些無一例外地昭示著油礦的存在對于陜北人民的意義。

作家筆下是活脫脫、光亮亮、栩栩如生的一代新中國的石油女工。她和她們同喜同悲，聲息相通，心心相印，每一個鮮活的人物都能夠精到入微，躍然紙上。比如，小說中有一個平時并不顯山露水的女子蟬香，她是高安俠著力為之、精心打造的一個藝術符號。她深愛著技術員范青，可是，由于雙方諸多懸殊的差異，使她只能將愛情深埋在心中。在暴風驟雨的襲擊中，她毅然決然沖進即將坍塌的破廟，為的卻是她心中深埋已久、秘而不宣的愛。這種愛既是男女私情之小愛，更可以看成是一代石油女工對石油事業的執著大愛，一種全身心的投入，一種精神疆域的大進取與大升華。

她去了，香消魂散，可她堅貞如一的愛依然活著。她的形象蟬脫嬗變，成為一代新中國婦女的精神標志，永遠不會死亡和老去。

一部長篇小說，首先無疑要講好故事。高安俠雖然坦告她還是初次寫小說，但是故事講得非常老道精彩。而小說如果僅僅限于故事，也許就失去了小說存在的意義。因為一部小說存在的價值，最重要的體現在源于故事而又超越故事的題旨之上。高安俠在后記里，畫龍點睛地道出了她自己獨特的創作感受：“許多故事堆積在心里，日日夜夜翻騰不已。故事的精神內核都指向了一個方向，那就是工業文明與陜北人的關系”。這種關系，作家定位在于工業文明豐富了陜北人的精神世界，造就和熏陶他們包容的性格、開闊的視野以及對外面世界“至死不渝的好奇心”，而不僅僅是石油企業對社會的物質財富（石油）的產出和貢獻上。

司馬相如《美人賦》曾說：“奇葩逸麗，淑質艷光”。這朵暗香浮動的《野百合》，正是如此。

責任編輯：楊建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