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
我沒有見過鄭律成。我聽過他的歌:《延安頌》。
歌聲里,升起一座充滿思想和力量的精神之城、光明之城。它雄奇、壯偉,甚至高貴。中華民族強盛的生命力,在詠嘆中沸騰。黃土高原的每一棵樹木、每一道梁峁,都向遠方傳遞著深沉激越的旋律,用戰斗的氣息鼓舞人民奮進的意志。
鄭律成說:“抗戰八年,這首歌沒有正式出版過。我沒有想到它卻像長了翅膀一樣,從延安飛到前方,從解放區飛到國統區,直到南洋、東南亞。”滲透于曲調的堅強信念,不可抗拒。歌里回蕩的勝利歡欣,征服了無數愛國青年的心。
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在天才的歌者心中激起強烈的回響,那鏗鏘的節奏,是疾進的,戰斗的,如同急驟的狂飆。這首歌是年輕的鄭律成的初期作品,藝術才華和奔放情緒在音樂創作中展現,一步躍上了藝術的高峰。在這光榮的時刻,他第一次演出這首自己譜曲的歌,是和唐榮枚合唱的。唐榮枚是魯迅藝術學院音樂系的教師,美妙的嗓音使她成為了“延安夜鶯”。鄭律成奏起洋琴,自我伴唱。那場晚會,毛主席也來了,主席聽著歌,微笑。《延安頌》的詞作者莫耶,坐在臺前,歌聲里的滋味,比她福建安溪老家的茶香更要深長。莫耶回想創作《延安頌》的情景時說:“那時夕陽正照耀著寶塔山,東面月亮已經出來。我眺望著眼前的壯美雄偉的延安古城,心潮澎湃。就在這種情況下,我當即在小本子上寫下了《延安頌》的歌詞。”這段話,我很早就讀過,是在興凱湖下鄉的時候吧,那會兒我是知青。青年人為理想而生活的心氣總是相通的,不管身處何種年代。莫耶寫出《延安頌》的歌詞時,是魯藝文學系的學生,二十歲的年齡和我下鄉的歲數相仿。因而我喜歡這歌詞,喜歡這抒情的旋律。它在我心里起了風濤。我把歌詞一字一字抄下來,長久地收在心里。只有面對神圣的東西,我才會這樣。夕陽、塔影,月色、流螢,春風、原野,古城、歌聲,意境那么優美,畫面感那么濃郁,我沉醉了。那時的我呀,向往戰斗的歲月,渴望英雄的時代。幾十年過去了,這個紅色的本子找不到了,唉!
有一年,我到了延安。站在寶塔山上,我想知道魯藝的舊址在城北門外哪座山的半坡上,我要去尋鄭律成和莫耶佇立過的地方,也從他們當年的視角去看這座古城的紅色風景。我還渴望領受那番熱烈的創作心懷:“延安是抗日的圣地,我就想歌頌它,所以寫了《延安頌》,有這種激情。我們搞創作的人,要有一股勁,要有這種激情,才能寫東西。”鄭律成的心得,是樸素的、真確的。我好像悟到了《延安頌》的“感情核心”。
鄭律成的軍歌也帶著抒情風格。這抒情,不是靜美,而是壯美。他創作了組曲《八路軍大合唱》,還登上楊家嶺中央大禮堂指揮演出。《八路軍大合唱》與冼星海、光未然的《黃河大合唱》,可稱抗戰音樂的雙璧。這套史詩性的組曲中,有兩首唱得最為嘹亮。一是《八路軍軍歌》。我是小時候學唱它的。“鐵流兩萬五千里,直向著一個堅定的方向!苦斗十年,鍛煉成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鐵似的旋律,如同整齊的步伐震響于祖國的大地。一是《八路軍進行曲》。呼嘯的風中,雄壯的鐵流迎著太陽前進,自由的旗幟飄卷,抗戰的歌聲飛響,華北的原野上、塞外的山崗間,響徹解放的強音。這首歌,后來頒定為我軍的軍歌。鄭律成的軍隊歌曲創作,表現的是中華民族的精神,他要把這場民族解放戰爭的壯舉,永久留在音樂史中。“主要是那個環境,那個生活決定我那么寫的。在延安,大家都要求抗日,八路軍更是抗日的主力,就是那個感情沖動的時候寫的。”鄭律成曾對同為作曲家的時樂濛這樣說。創作激情燃燒著他的心靈。
能寫出進行曲的人,他的意志一定是飛揚的,他的情懷一定是激昂的,他的眼光一定是向著前方的。鄭律成揮寫著,強健的音符在譜線上跳蕩,激蕩著戰士的胸襟。他相信音樂的力量,熱情地用跳蕩的音符擁抱世界,也在藝術中找到了人生。
一個夏天,我去桂林開旅游文學筆會,公木先生也從長春來到漓江畔。我的印象里,他話不多,多在傾聽。記得他說過:真理像道路一樣長。這是詩化的哲理。一個老戰士,在追求真理的長途上行進著。那會兒,我要是問他和鄭律成在抗大政治部宣傳科共事的點滴,特別是創作《八路軍大合唱》的細節,就好了。在延安窯洞,鄭律成住在公木的隔壁,過來玩的時候,發現了他寫在筆記本上的詩《子夜崗兵頌》,譜成了曲。由此,兩人商議搞個《八路軍大合唱》。鄭律成說,什么叫大合唱,就是多搞幾首歌嘛。艱苦日月里,抗大連風琴都沒有。鄭律成哼著,公木聽著,把曲子做出來了。他倆把詩變成了歌,讓文字長出了翅膀。公木后來說:“回想起來,那時我們二人膽子也真夠大的,既沒有請示也沒有匯報,一寫就是軍歌、進行曲。這樣的環境,我想只有在那個年代才有,在任何時候可能都是不行的。”艱難時世,孕育了經典。
去年秋天,我到哈爾濱開會,住在友誼路上的一家賓館,窗后就是松花江。一天中午,我往東走,看見一幢樓,形制古茂,門前有字:人民音樂家鄭律成紀念館。走進去,真靜呀,只我一人的移動帶來輕輕的聲響。我朝鄭律成頭像投去目光:溫厚的眼神、柔和的線條,組成平易的臉型,看去青春、陽光,又極親切。在一個玻璃櫥里,我瞧見《延安頌》的曲譜手稿,根根譜線宛若陽光的金絲,閃爍著。譜紙上,是用鉛筆寫出的音符。還有幾個字:中速、優美。這是他為全曲定下的基調。
金日成送給鄭律成的86鍵黑色雅馬哈立式鋼琴,靜靜地擺在那里。鄭律成指上的火熱旋律,還在琴鍵上奔淌,流成一道藝術旅程上的印跡。
延安文藝座談會后,鄭律成帶頭下部隊,去了晉東南八路軍總部。在太行山根據地——山西遼縣麻田鎮,華北朝鮮青年聯合會(后改稱朝鮮獨立同盟)副會長、華北朝鮮革命軍政學校教育長的擔子壓在他肩上。他不能忘記的,是文藝的戰斗功能。1943年3月18日《解放日報》曾這樣報道:“朝鮮音樂家鄭律成頃在太行區朝鮮義勇軍中發起組織朝鮮文藝協會,即該會將于四月中旬正式成立。”他的歌聲,回蕩在太行山巔、清漳河畔。此間,他參加了武工隊,深入敵占區。黃土嶺之戰,繳獲兩把軍刀,日軍中將阿部規秀的那把留給楊成武,還有一把日本大佐的軍刀,送交王震,王震轉贈鄭律成,鄭律成又將其給了在抗大結識的黃河。看著展櫥里這把帶鎏金裝飾的短刀,一切和戰地歌者相關的東西,在我的心中連接著。黃土嶺,這個太行山中的戰場,我曾跟隨親歷那次戰事的作家魏巍尋訪過,在阿部規秀斃命的那個小院,我們坐在窗前和農家聊起當年的情景。魏巍也是從延安抗大走出來的,也戰斗在晉察冀敵后抗日根據地。他認識鄭律成嗎?認識的,抗美援朝的年月,他倆一起創作了《親愛的軍隊,親愛的人》。
鄭律成瘦削的身上,懷有豐富的內心情感。他和丁雪松相戀的日子里,窯洞窗臺前的幾枝干花,桌上擺放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和《茶花女》,把一縷溫馨送到愛人心里,水一樣輕柔,映示出精神的明亮、純凈、清澈。
鄭律成喜歡打魚,這倒和我的湖上經驗有一點貼近。在太行山的抗敵時日里,他住屋的地上,堆了不少漁網、繩子和魚鉤。他笑著對八路軍野戰政治部的唐平鑄說:“吃罷晚飯到清漳河釣魚去,改善改善生活。”我讀過作家許文的回憶錄《巴山蜀水憶當年》,里面寫道,在四川搜集川江號子的日子里,鄭律成在樂山請漁人織了一張漁網。他說“打漁是一種很好的運動,同時也可以利用這種活動來構思創作”。他的過世,也是冬日去北京昌平打魚,突發腦溢血,倒在河邊上。這件事,我是從丁雪松的講述中得知的。
“鄭律成同志為共產主義理想奮斗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首充滿革命激情的戰歌。”唐平鑄在《太行山上的歌聲》中的這話,說出了我心里的意思。血的戰歌,誕生在充滿朝氣的延安歌詠運動中,這是火紅年代的主旋律。“他是不帶軍銜的戰士,卻是戰士沖鋒的號角。”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評價,可我覺得講得真好。鄭律成的風姿,如一幅木刻肖像,清晰地映現于紅色光影間。他坐在寶塔山的余暉下,凝望晚霞在延河中明艷地流瀉。在延安——這座心目中的歌詠之城,他又彈起心愛的曼陀鈴,奏出抒情頌歌的浪漫樂句。青春的靈魂永遠向著太陽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