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長了翅膀的斑馬
文◎章青定

秦殊覺得他好像真的在重拾舊夢的生活里變年輕了,而自己卻一點點地沉重起來,像生了鐵銹,慢慢墜到柴米油鹽里去。
大三暑假的時候,秦殊和羅開森一起做兼職攢錢去云南。在一個冷氣開得很小氣的商場門口,秦殊穿著紅色小皮裙賣冰紅茶,羅開森套在一只斑馬里賣兒童餅干,大熱天汗如雨下,搖搖晃晃地走都走不穩。有個小姑娘經過時說:“媽媽,你看斑馬中暑了。”
中午他們在商場廁所門口的休息椅上吃盒飯,羅開森把半個雞蛋放進秦殊碗里,慷慨地說:“咱們總會有錢,到時候,我帶你去東非大草原看真正的斑馬。”
那個暑假他們攢了一小筆錢,在洱海邊喝啤酒吃烤肉,吹風看云。到系里輔導員來電通知羅開森下周一畢業清考時,他們還剩下一千八百塊沒用完。他們決定把這一千八存起來,當作他們斑馬基金的第一筆錢,以后他們會慢慢把它發展壯大,然后可以呼嘯著,奔往東非大草原。
回去的時候校園已經飄滿了招聘會的條幅,直到學校貼出畢業生離校公告,秦殊和羅開森才驚覺,他們就要無處可去了。
六月末,他們拖著行李,租了間位于臨湖花園二十四層的小房子,俯瞰窗外是一面明凈的湖和幾排細長的柳。一個月兩千塊,對于沒有工作的人來說真貴啊,但他們都很豪氣,說,不能住得委屈,家是一半的人生啊。
他們真把小房子當成家來對待,七彩的羊毛地毯,桃花木扶手的復古小沙發,黑色鐵藝落地燈。他們精挑細選,把它們一點點搬回來。
第二個季度房東上門來收房租時,驚訝地感嘆:“這房子讓你們布置得真漂亮。”可漂亮并不能折抵房租,秦殊還是在那盞落地燈美麗的燈光下數出錢來交給房東。
他們的銀行卡因為這個漂亮的家而變得很單薄,但兩人并不太驚慌,他們只是在房東走后小聲地說:“接下來一個月我們得喝便宜一點兒的啤酒了。”
“也許該再找份工作。”秦殊想了想,又這么補充。
秦殊是個行動派,她在網上泡了幾天后,找到了一個女仆裝網店模特的活。有時是下午,有時是晚上,穿上那些或漂亮或奇怪的服裝,擺出各種姿勢和表情。而羅開森在攝影協會一個前輩的介紹下,去了一間拍食品宣傳畫的小工作室,每天努力把香腸拍出紅潤的色澤,讓一顆西紅柿看上去更加新鮮飽滿。
雖然工作并不令人滿意,但他們總算不必在交房租的日子躲在房間里,聽房東在門外執著地敲門,他們甚至還可以有一點兒錢來補充很久都沒有增長的“斑馬基金”。
天氣不錯的晚上,他們會拎幾瓶冰啤酒坐在小陽臺上,就著廢話把它們喝下去,擁抱著接啤酒味的吻;如果碰上超市里的蟹柳蝦丸和魚糕打折,他們就買一點兒回來煮小火鍋,在它開始咕咚冒泡的時候扔進幾片白菜葉子。
在火鍋和啤酒之間,他們毫不疲倦地重復描述他們的夢想,有一天會有很多的錢,不用被一份工作綁住;到時候他們要去大峽谷,去東非大草原上看斑馬;羅開森會買一輛帶斗的綠色三輪摩托,七八十歲時他仍可以開著這輛摩托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風馳電掣,戴著黑色的雷朋墨鏡,白頭發在風里飛,秦殊就坐在一旁的摩托車斗里,用已經不明亮的嗓子大聲叫,或是唱歌。說著說著,他們會大笑起來,碰一碰杯子,啤酒愉快地灑出來。
菜場常賣給秦殊處理白菜的大媽說:“這兩個人哦,日子過得苦哈哈,倒真會苦中作樂。”但他們不覺得日子難過,秦殊想,這就是他們和大媽的不同。生活里的好事情挺多,比如最近幾家超市店慶,好多東西大打折;比如秦殊比上月多掙了兩百塊;再比如,羅開森買了瓶冰紅茶,居然中了一趟緬甸老撾的往返雙人游。
這趟旅游成了兩人最近生活中的大事,他們去辦了護照,做了出行計劃表,還買了一只大得夸張的新箱子。
但羅開森請不到假。
他當場甩掉胸牌說:“太不人性化了,這么幾天假都不給,這種工作不做也罷。”然后他很有氣概地開掉了老板。
秦殊沒有這氣概,那家店的老板大方,上新快,生意好得讓人不敢相信世上原來有這么多女仆裝愛好者。她對著靠在墻角的那只大箱子嘆著氣,然后把她的名額在網上用兩千塊賣給了一個立志要當地理雜志記者的大四男生。
羅開森為此很不高興,他再三確認說:“你真的要為了去拍那些奇奇怪怪的衣服放棄這次旅行嗎?不要在乎那一點點小錢,活得有點兒樂趣好不好?”
秦殊微微笑地把羅開森送上火車,她想起日歷上圈在十一天后的“交房租”,在心中第一次悄悄跟羅開森唱起了反調。
其實在羅開森的火車離開之前,秦殊接到了爸爸的電話,說媽媽肚子里長了個瘤,要動手術。
秦殊坐在夜晚的火車上,揣著她所有的錢,那是個小得令人難以啟齒的數字。雖然家里并不需要她支付手術費,但秦殊仍感到恐慌,并且羞愧。
羅開森在網上給秦殊發來照片,在四千美島醉人的日落里,他整個人有一種秦殊覺得久違的輕盈。
秦殊給羅開森留言說了媽媽的病,但他沒有什么回應,似乎再沒有登陸過。
羅開森回來時,秦殊已經找到了一份私營小銀行的窗口工作。羅開森覺得她這工作沒勁透頂,事實上,回來之后的羅開森覺得大多數工作都沒勁透了。他在那個大四男生的鼓動下,覺得自己應該堅持當個偉大攝影師的夢想,擁有更豐富更不同的人生。
而秦殊,在躺在媽媽病床邊的那幾個夜晚,在醫院租一晚十五元的折疊床上,突然放棄了要漂泊,要坐著翻斗摩托去遠行的夢想。她希望下一次,不論是身邊的誰甚至是自己再次需要躺在病床上時,自己心里能踏實一點兒,銀行卡里能有一點兒錢,身邊能有人陪著,羅開森會和她一起,她不用因為他們只是男女朋友而羞于對羅開森提出一起來照顧媽媽。
秦殊和羅開森的爭吵像他們曾喝過的啤酒的泡沫,爭先恐后地浮向水面。他們的爭吵大多是湯鍋飯煲對鏡頭的爭吵,是大米面條水電費對攝影俱樂部六千八會費的爭吵。
他們很久都沒坐在一起喝酒吃火鍋了,甚至開始連話都很少說,當然也很久沒有提起那個關于斑馬和大草原的未來。
那是個陽光和風都很好的午后,涼爽的風灌到這間二十四層的小房子里,吹得秦殊生出一點恍惚。
如果這間小房子是自己的該多好。溫柔的,堅固的,是殼,是堡壘。羅開森從午餐肉炒飯里愕然地抬起頭,問:“那不就被綁死在這座城市了嗎?”他的夢想還沒實現,他還打算去北京,去周游,然后在某個心甘情愿留下來的地方住下。
秦殊看著羅開森,他叼著半片肉,穿著白T恤,頭發亂糟糟地堆在頭上。秦殊覺得他好像真的在重拾舊夢的生活里變年輕了,而自己卻一點點地沉重起來,像生了鐵銹,慢慢墜到柴米油鹽里去。
秦殊說:“羅開森,我們分手吧。”
“為什么?”羅開森很愕然,“就因為我不愿意在這座城市買套房子?”
“那我們就結婚吧。”
羅開森像是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嘴里的午餐肉都掉到了桌子上。
秦殊和羅開森分手了。
還飛在半空中的少年彼得·潘和溫迪只能分別。
秦殊決定回到家鄉去。她挑了個羅開森不在家的時間,把這間小房子的鑰匙和水電天然氣卡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然后上了火車。羅開森打來電話時,火車正經過一片平原,藍色的湖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非得這樣嗎?”電話那頭的聲音里已經沒有以為秦殊還會留下來的希望,又因為沒有希望而分外動人,“你不想去非洲大草原上看斑馬了嗎?”
“那我們就結婚,然后像大部分結了婚的人那樣生活。我們會存夠一筆錢去大草原,還可以帶上孩子。”秦殊說。
那頭的羅開森沉默著,直到秦殊掛了電話。
回家鄉后的第二個春天,秦殊準備結婚了。
對象是媽媽住院時隔壁床大嬸的兒子。他們曾一起在醫院食堂打過煮得稀爛的飯菜;打開水的路上他會把秦殊的那只瓶拎過來;他還幫秦殊搬過租來陪夜的行軍床,因為遲遲等不來電梯,他就從一樓服務臺吭哧吭哧地把床扛上來,再把被褥鋪好。
他們在某個清晨的公交站臺碰到,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得順理成章。
和他在一起時,秦殊不大想起羅開森,直到定下婚期的那一晚。
在這個要和過去交割和告別的時刻,秦殊在月光底下想起了羅開森,想起了他們曾經一起做過的遠游和朋克老人夢。她要先一點走進羅開森還不愿意進入的柴米油鹽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仍然努力去過一個去東非大草原上看斑馬的人生。他還會碰到一個少女和他同去,從年輕到年老都愿意坐在他的三斗摩托上,尖叫或歌唱。
只是她的斑馬啊,是只長了翅膀的奇怪生物,早就走失在了東非大草原。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