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江
清官李璲賦詩言志
林柏江


《白鶴山房詩鈔》李璲著(圖片由桂林圖書館提供)
李璲,祖籍廣西蒼梧,生活在清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年間,曾先后任陜西道、福建道、江南道監察御史,累官至廣州府知府,后稱病辭官回歸故里。離任之日,廣州士民手拉著轎杠挽留他,并獻上“民懷善政”匾額。李璲“性耽吟詠”,是晚清廣西籍官員中頗具才情的一位詩人。李璲所著《白鶴山房詩鈔》七卷446首,比較完整地反映了他讀書游歷、出仕為政、辭官歸隱的人生經歷,讓后人從詩句中既可感受他自強不息、志存高遠的遠大理想,謹慎為政、為民奔走的人格精神,勤于政事、廉潔奉公的磊落情懷,又可體味其傳承家族“勤儉謙謹”家風的點點滴滴。
李璲自幼聰穎,勤學詩書。從他的“讀書已積齊眉卷,量體頻裁過膝衣”(《全州》),“雙親鹿鹿分道行,一卷自在舟中守”(《桂林》)等許多詩句中,均可感受到他勤奮好學的精神。據《蒼梧縣志》記載,李璲在童生考試中,縣、府、道均獲第一。從“平生文字頗自負,龍門高望生惶惑”(《候榜》),“往來翻使凌云客,要博盧生夢一場”(《過邯鄲盧生廟題壁》),“途窮思隱逸,隱逸更途窮”(《馬田》)等詩句及詩作中,都反映出他不甘人下、志存高遠的胸懷。
咸豐六年(1856年)六月,李璲到桂林參加鄉試(秋闈),考取丙辰科解元(鄉試第一名),并寫下詩作《丙辰六月赴科桂林,登舟作》。詩云:“先君賜我名,期以登金榜。奈何游泮來,十載賊擾攘。今歲奏開科,實亦非夢想。經亂學雖荒,臨場氣獨往。世受圣朝恩,敢日逃名網。”
同治二年(1863年),李璲高中癸亥科“翁曾源榜”進士。“翁曾源榜”是清代的“名榜”之一,第一甲三名,第二甲七十八名,第三甲一百一十九名。其中,李璲名列第二甲七十五名。雖然此科的狀元翁曾源因病沒有什么作為,但“翁曾源榜”的200名進士,后來出了大批名人。如第一甲第三名即“探花”張之洞,官至軍機大臣,是洋務派的領袖人物。第二甲第五名廖壽恒,官至一品尚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第二甲第二十八名李端芬,官至禮部尚書,是著名的維新派人物。“休箋馮唐老執戟,居然李合早登科。蕓窗自覺觀摩久,蕊榜何曾姓字多。珠獻隋蛇何處得,環銜楊雀有時過。小臣幸被金莖露,愿上升平萬葉歌。”在這首《癸亥登進士第》詩中,李璲引經據典論感受,并熱切地表達自己的濟世之望。
李璲所出蒼梧李氏家族,是當地的一大名門望族,人才輩出,素以“勤儉謙謹”家風受人廣為稱道。李璲從小志向高遠,治經、科考、入仕均有優異表現,這與其祖父、父親的悉心教育有著莫大關系。
史載,李璲祖父李世瑞,博覽群書,以勤儉致富,曾編纂過《蒼梧縣志》,還著有《世紀考略圖》《地理輿圖記》等著作。
李璲之父李百齡,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戊寅科舉人,道光三年(1823年)癸未科進士,歷任知縣、知州、知府,官至直隸長蘆鹽運使。他為人端厚,為官清正,任上政績卓著,還鄉后造福一方,清譽遠播。“只今桂苑蟾宮客,都是玉堂金馬才。謝眺喜人多獎拔,文翁善教孰追陪。風流未墜淵源在,秋水蒹葭可溯洄”,從李璲這首詩作及自注中,可知其父李百齡出仕前,就時常在廣東佛山田心書院給士子們授課,并培養了不少的“桂苑蟾宮客”、“玉堂金馬才”。
李百齡博學嚴厲,教子有方。長子李琇官至鹽運大使,次子李琎為宣武縣教諭,排行第三的李璲尤為優秀。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冬,李百齡把時年11歲的李璲帶在身邊,赴任貴州都勻府知府。
“青雀黃龍系水湄,寢門視膳此間施。粵山遠接黔山路,童子兼吟游子詩。春逐舟行天十月,江穿苗過地三危。幾船分載各成趣,人語書聲并弈棋。”這首《道光辛丑冬,侍家大人由梧登舟,赴貴州都勻府任》,寫的就是李璲隨父從梧州啟程之時的所見所聞,并由此開啟了李璲十年隨父讀書游歷的生涯。
李璲在都勻生活的時間不長,但卻寫下了不少詠嘆當地風光的詩作,比如“玲瓏七孔橋,橋下溪光澈。若在繁華區,燈船多似葉。”(《石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領略山景無窮趣味的同時,又能抒發自己深刻的見解,實屬難得。以都勻要隘為題的這首《大登高》,更是體現出這少年高遠的志向,詩云:“人生局促居宇下,氣概全仗心目雄。從茲胸中有滄海,誰敢乳臭輕兒童。”
不久,李璲又跟隨升任山西河東鹽法道的父親而行,途經湖南岳陽,湖北武漢、襄樊,河南許昌、鄭州,山西運城、臨汾等地,后至太原,并寫下不少詩作。“誰言虎踞與龍蟠,辛苦開基守業難。北極星辰臨建業,南方都會似長安。春風宮闕涂金粉,夕照樓臺倚玉闌。二水三山掛帆過,久將成敗史中看。”(《金陵》),這是李璲途經六朝古都南京時所作,詩作所表達出來的深沉的歷史感,體現出李璲人生成長道路上思想的不斷成熟。
有史料記載,李百齡因管理鹽政有方,朝廷提升他為廣西按察司按察使,但為回避原籍為官,李百齡請辭歸故里。李璲也因此跟隨父親返家。回到故鄉后,李百齡捐出俸金,疏浚了梧州府護城河,培土北山,并在“準提閣”前修造“在水一方樓”。目睹父親高風亮節、清廉為政的風范,李璲寫下詩作《到蒼梧》,作為這段難忘的“侍親游”經歷之總結:“十年五萬里,況是侍親游。城郭夢中在,江山筆下收。蓬萊仍有待,桑梓暫相休。寄語同心友,王官谷代謀。”
李璲隨父回梧州途中,順道游歷了不少地方。回到蒼梧后,他又先后赴廣東、廣西的一些地方游歷。李璲在領略大江南北之風光風情的同時,也大量體察了人民生活之艱辛,這為他日后清廉為政打下了堅實的思想基礎。
游歷期間,作為學子的李璲,寫下了大量的時政詩,其中既有對時局和國家前途命運的思考、對生活的熱愛,也有對民生的憂慮、對民情的關懷。
“秋聲萬馬奔空谷,露氣中宵濕茂林。星為月明都斂色,蟬因霜冷早收音。蒼生未解登臺樂,壯士空懷報國心。夜靜更憑高閣望,三階明映帝垣深。”這首《中秋夜桂林對月感懷》(其二),是李璲中秋旅居桂林時寫成的,拳拳報國之情懷溢于言表。
“崎嶇云路試攀登,十二闌干取次憑。關塞地開千里目,櫝臺人上最高層。風塵溯洞悲戎馬,宵旰殷勤訪智能。投筆誰如班定遠,邊氛掃盡即飛騰。”這首《登臺山書院閣東,同游諸友》,寫出了李璲登臺山書院閣東時,想到朝廷上下為“肅清賊氛”而奔忙,自己恨不能像班超那樣投筆從戎、發憤立功的急迫心情。
青少年時代的李璲,除了外出游歷之外,也曾多年在家鄉讀書、勞作。因此,他的筆下,也多有反映農家生活見聞和感受的詩作。
“人生如浮云,鹿鹿胡為哉。辟除數畝地,一笑歸草萊。臨深不浚沼,登高不筑臺。溪水繞我宅,波光自瀠洄。岡巒拱我門,煙翠相參差。草廬豈徒構,欲與幽人偕。好歌必有和,琴聲誰為諧。”這首《秋日村居三首》(其一),就是李璲家居環境和農家生活的真實寫照,真切地寫出了他希望和鄉親們一起過上自給自足、清凈安閑的鄉居生活的愿望。
“野老無余事,茅檐八口棲。橘園兒養蟻,桑樹婦驅雞。曝背饒冬日,澆蔬慣夏畦。承平康樂事,一一向人提。”這首《野老》,也是李璲的居家之作,詩中描繪了一幅清凈純美的田家閑居圖景。
“四面皆環水,居民近萬家。山人多竹木,江路近風沙。古縣戎城廢,寒空寶塔斜。何堪兵燹后,滿目少桑麻。”在這首《長洲》詩里,李璲描寫了長洲今昔盛衰之變。詩中描述,原先古城長洲四面環水,居民萬家,民安勤作。現如今,戰亂過后,城廢塔斜,農事荒廢,滿目蕭條,凄涼景象令人觸景神傷,詩中流露出李璲對時局、民生的關切和憂思。
咸豐六年(1856年),李璲到桂林去參加鄉試,后中解元。此后,李璲南下粵東,取道廣東肇慶、韶關,再北上湖南衡山、長沙,過湖北武漢,河南方城,河北邯鄲,天津等地,最終到達京城參加進士考試。途中,李璲又寫下了《端州江上》《望衡岳》《過武昌吊黃鶴樓歌》《過邯鄲盧生廟題壁》《大沽口凱歌》《什剎海》等詩作。
同治二年(1863年),李璲登癸亥科進士,由此開啟了他出仕為官近30年的宦海生涯。李璲先是在京出任刑部主事、刑部郎中,因用法公平寬厚,后放任陜西道監察御史、福建道監察御史、江南道監察御史和京畿道御史、督理五城街道御史等職,在地方為官期間,他洞察事理、敢于直言,受到好評。光緒九年(1883年),李璲在朝廷考核中獲得“京察一等”的佳績。
“北極星辰入夢思,西江親友惜分離。振農干仞高岡上,攜手三秋佳節時。有水皆傾彭澤酒,無山不引杜陵詩。越王寶劍誰能覓,能作祥光自是奇。”這首《九南山觀登高,時服闋回京,親友餞行于此,賦詩留別》,寫的是李璲于同治五年(1866年)由海道歸故里“奔母喪之事”的沉重心情。
服喪三年后,即同治八年(1869年),李璲取途廣西陽朔、桂林,湖南長沙、岳陽,湖北黃岡,江西彭澤,安徽馬鞍山,江蘇南京、揚州,山東泰安、齊河等地北上,最后回到京城。期間,又寫下了《陽朔》《獨秀峰》《長沙》《岳陽樓》等數十首詩作,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出,李璲通過游歷增長見識、探索人生真諦、關注民情民生的良好習慣,沒有絲毫改變。
光緒十年(1884年),李璲簡放高州府知府,署廉州府。“王事方敦我,鄉間未忍歸。云山催畫舫,風雨點征農。守職如張敞,虛名笑陸機。圣恩何日報,滿目是旌旗。”這首《赴高州任》中提到的張敞,漢宣帝即位時任京兆尹。張敞處事妥當、賞罰分明、直言敢諫、為人正直,碰到惡人決不姑息,對犯小過者也不放過,大臣們都非常佩服他。“守職如張敞”,這可以算作李璲的任職表態。
光緒十三年(1887年),李璲調任惠州府知府。“迢迢陸豐縣,地由海豐分。人情甚狼虎,殺戮何紛紛。此方獲暫安,實由方提軍。我來襄厥事,會訊非虛文。既定如山案,豈懼翻手云。論情浮于罪,絲毫無可原。不用秦人法,難銷楚國氛。朔風凜歲晏,吏卒相追奔。促裝戒歸程,元日須朝君。”這首《由惠州赴陸豐會鞠賊案,途中書事》,是李璲由惠州赴陸豐辦案途中所寫,詩歌體現了他秉公執法、違法必究的作風。同時,他對局勢也有著清醒的認識,對現狀有著深深的擔憂,因而在深刻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了“不用秦人法,難銷楚國氛”的深刻見解。
光緒十六年(1890年),李璲再調任廣州府知府。“五羊城郭屹雄關,銅虎移來事不閑。杭郡才非蘇玉局,閶門情似白香山。人煙帶雨春潮急,海氣如云夕照殷。此去蒼梧七百里,鏡中太守鬢毛斑。”這首《移守廣州》,就表達出李璲赴任廣州府知府的萬千感慨。
據考,清朝知府一年的基本工資相當于210兩銀子,為了講面子,官員們都得自己出錢雇師爺、長隨(男仆)、轎夫。據翟同祖《清代地方政府》一書考證,道光年間廣州某知府竟然雇了50個長隨,僅此一項每年就要花2400兩銀子。錢從何來?于是就有了“到任規”、“生日規”、“賭規”等等名目繁多的利用職權收受禮金的“潛規則”,不少官員甚至公然收受下級賄賂。
廣州古稱南海都會,轄14縣,為富庶之地、財賦之區。作為新府官到任的李璲,下屬各官按舊例均以公費饋贈于他,多至萬金。對此,李璲推辭不受。府前那座城隍廟,承租者每年繳納租銀萬金,李璲將半數撥山東賑災,余款送給羊城書院購置書籍。李璲廉潔奉公,這在晚清官場中實屬難能可貴。因此,吏部考核時,給他“卓異”的評語,提升為道員的級別,有缺即補。兩廣總督李鴻章向朝廷推薦他,朝廷傳旨嘉獎,賞他二品頂戴。
“泉德貴滋潤,滔滔米不窮。若限以涓滴,反乏濟物功。以廉名其泉,其量貴能容。不為污濁染,體沽而洪。江流始濫觴,百川在所籠。河流首星宿,萬派稱為宗。不為雞廉隘,不以蚓廉終。由來經綸才,必有冰雪胸。我作廉泉詩,請質之蘇公。”這首《廉泉》詩,是李璲以位于今天江西省贛州市的廉泉為題所作,對“廉泉”之可貴贊美有加,表達了自己“冰雪胸”的情懷,流露出自己要像蘇東坡那樣清廉自守的志向。
在貪圖享受盛行、濫權貪污成風的晚清官場,李璲能夠獨善其身,這與父親李百齡言傳身教有著極大關聯。“為政去害馬,古昔有名言。朝廷慎選擇,吏為民所天。吏誠得其人,嘉植茂桑田。吏茍失其人,驚翼避鴟鳶。能令魚樂沼,自有蟻慕膻。所以古賢士,戴星與彈弦。四郊無荊棘,令下如流泉。”李璲在這首《詠懷》詩中,就表達他要像古賢士那樣勤政為民、率德而治的強烈愿望。

《白鶴山房詩鈔》李璲著(圖片由桂林圖書館提供)
李璲從小受父親影響,接受儒家思想的教育,而儒家思想注重人格建樹。他憑著自強不息的精神,實現了治經、科考、入仕的理想。正如《周易·大傳》中所說的:“君子敬德修業,欲及時也。”這種“及時”,是順應民意的情懷,體現的是自強不息之精神。他出仕后,雖仕途坎坷、生活艱苦,但勤于政事、廉潔奉公。“既定如山案,豈懼翻手云。論情浮于罪,絲毫無可原”(《由惠州赴陸豐會鞠賊案,途中書事》),“每出常情外,星繁月滿天”(《奔走》)等許多詩句,正是他多年為官生活的真實寫照。
在經歷了近三十年的宦途生涯,并倍感官場混亂之后,身心疲憊又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李璲,稱病辭官回歸故里。從“緬懷高雅風,吾性亦疏散”(《宿鼓巖堂二首》)、“科名非我愿,親在自關情”(《候榜》),“陶潛賦歸來,夙已牽夢寐”(《蒲澗寺》)等詩句中,均可見他欲寄情山水的愿望。
李璲晚年辭官歸鄉后,為鳳臺書院章教。他秉承父親李百齡“善教”的傳統,熱心為家鄉培養青年才俊,成就了眾多人才。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七月,李璲逝世,終年69歲。
責任編輯:陳薇